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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时节,沉闷的雷声如巨轮般从屋顶碾过。彼时,苏柒柒正手持顶针,专注地挑着母亲那件破旧棉袄里的虱子。绽线的补丁处,败絮似调皮的精灵钻了出来,裹挟着一股刺鼻的霉味,在熹微的晨光中悠悠浮沉。棺木下葬那日残留的积雪,此刻已化作了泥汤,顺着墙根悄无声息地往屋里渗透,在炕席上洇出一张好似哭丧的人脸,透着说不出的阴森。父亲猛地抡起酒瓶,愤怒地砸向那漏雨的屋顶,声嘶力竭地吼道:“赔钱货!还不过来接水!”苏柒柒赶忙攥着搪瓷盆,乖乖地跪在炕沿。雨水裹挟着瓦片碎屑,重重地砸落在盆底,那叮叮当当的声响,仿佛是丧钟在沉闷地敲响。她失神地盯着水中晃动的倒影,蓦然发现左眉骨上的疤痕已然变成了青紫色,这颜色竟和母亲临终前脖颈上的淤痕一模一样,令人触目惊心。
猪圈里,一股腐臭的气味扑鼻而来。开春本应迎来猪崽诞生的老母猪,却不明不白地死去了。它那胀成青紫的肚皮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绿头苍蝇,令人作呕。父亲一脚踹开圈门,苏柒柒的目光落在母猪的獠牙上,竟看见上面缠着一缕金线,在雨中闪烁着尸油的诡异光芒。刹那间,去年那个雪夜的可怕情景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只觉一阵恶心,弯腰吐出一口酸水,溅落在雨后刚刚冒头的荠菜芽上。这一幕,仿佛是命运无情的嘲讽,让她的生活愈发显得凄苦而悲凉。
宁静的村落里,村口的大槐树宛如一位沉默的老者,静静地抽出了嫩绿的新枝,似乎在向人们宣告着春天的到来。苏柒柒背着那破旧的竹篓,迈着轻盈却又带着几分疲惫的步伐,穿梭在村子的各个角落,只为了能捡到足够的柴火。
当她路过祠堂时,从后墙根传来的一阵窸窣声。好奇心驱使着她靠近,只见两个半大的孩子正拿着树枝,在腐叶堆里不知戳弄着什么。那两个孩子一见到苏柒柒过来,便哄笑着一哄而散。苏柒柒走上前去,眼前的景象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一只死猫静静地躺在腐叶堆里,它的脖颈上系着一根鲜艳的红绳,可这红绳此刻却显得格外刺眼。猫的肚皮被一块锋利的石头划开,几只棉絮状的胎崽露了出来,让人看了心生怜悯。
“跟你娘一样,下贱货!”一个尖锐而又难听的声音从祠堂门廊的阴影里传来。二虎,这个十四岁的少年,正迈着嚣张的步伐踱了出来。他的声音已经开始变声,如同公鸭一般,刮得人耳膜生疼。他走到苏柒柒面前,一脚踹翻了她的竹篓,那些枯枝瞬间散落在泥水里。“王瘸子家新媳妇要人帮工,你去最合适。”说完,他便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雨,淅淅沥沥地又下了起来。苏柒柒无奈地缩在祠堂的飞檐下,躲避着这冰冷的雨水。她百无聊赖地看着地面,突然发现门槛的石缝里嵌着一枚顶针。这枚顶针和她偷藏在枕头下的那枚一模一样,边缘都被磨得发亮。而不远处,那只死猫的眼珠被雨水泡得胀鼓鼓的,灰白的瞳仁正对着祠堂梁柱上那块已经褪色的“贞洁烈女”匾额,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悲哀。
夜半时分,一阵狗吠声将苏柒柒从睡梦中惊醒。她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摸枕下的顶针,却发现它不见了。隔壁屋里传来父亲摔东西的声音,一股浓烈的酒气和血腥味从门缝里钻了进来。苏柒柒赤脚悄悄地摸到灶房,眼前的景象让她惊呆了。母亲那件心爱的棉袄被撕成了布条,腌菜坛子也碎了一地,那些咸菜疙瘩滚落在柴灰里,就像一只只冻僵的耗子。
猪圈那边传来了铁器刮擦的声音,苏柒柒的心猛地一紧。她贴着墙根,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月光洒在地上,她看到父亲正在猪圈旁刨坑。老母猪腐烂的肚肠堆在粪叉旁,那原本镶在獠牙上的金线也不见了。就在这时,她忽然瞥见坑底泛着暗红色的光,仔细一看,竟是母亲下葬时穿的绣鞋,鞋尖上还沾着冻土和血痂。
晨雾如轻纱般裹着槐花香,漫进了院子。苏柒柒在鸡窝里发现了那枚丢失的顶针。生锈的铜圈套在破碎的蛋壳上,蛋黄已经干涸成了褐色的膜。她蹲下身去捡顶针,却摸到了一捆扎得整整齐齐的靛蓝碎布。她的心猛地一颤,这正是母亲临终前紧紧攥着的残破襁褓,金线绣的鲤鱼眼珠却被人剜去了。
突然,祠堂的钟声炸响,打破了清晨的宁静。苏柒柒来不及多想,把碎布塞进裤腰,跟着人群往晒谷场跑去。王瘸子家门口聚满了人,新刷的白墙上泼满了狗血,门槛上躺着一只开膛破肚的公鸡。穿红袄的新媳妇被捆在磨盘上,嘴里塞着破布,脚踝上的淤青比喜被上的鸳鸯还要艳丽。
“敢跑?把你腿打断!”王瘸子举着烧红的火钳,恶狠狠地逼近新媳妇。人群突然骚动起来,苏柒柒的目光被新媳妇腕上的银镯吸引住了。那对银镯和母亲当年从粪坑捞出来的那对一模一样,内侧还刻着细小的“沅江”二字。
暴雨倾盆而下,苏柒柒在河滩上捡到了一个玻璃瓶。河水卷着上游的枯枝败叶奔腾而过,瓶口被蜡封得严严实实,里面塞着一张泛黄的纸。她躲在桥洞下,费力地撬开蜡封,展开纸片,上面爬满了歪扭的字迹:“救救我 广西桂林 周翠兰”。那字迹被水渍晕开,就像哭花的胭脂,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悲惨的故事。
当父亲找到她时,那玻璃瓶已然被藏进了猪食槽中。带着水的麻绳一下又一下地抽打在苏柒柒的后背上,她默默数着抽打的次数,一共十七下,相较去年除夕竟少了两下。那新添的伤口与旧疤相互叠加,如蜈蚣一般爬满了她的脊梁。此时,她的目光紧紧盯着墙角的顶针,忽然察觉到铜圈内侧刻着一个极小的“周”字。
夜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那漏风的窗户。苏柒柒借着月光努力拼凑着碎布,金线在残片上缓缓蜿蜒,逐渐形成一个陌生的轮廓。待半幅完整的刺绣呈现出来时,她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只见那靛蓝的底子上,分明是湘绣所独有的“凤穿牡丹”图案,与母亲发病时用炭灰在地上所画的图案毫无二致。
晨光悄然将窗纸染白,王瘸子家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苏柒柒抱着洗衣盆路过,瞧见新媳妇正倚在窗前哺乳,脖颈上缠着染血的布条。就在四目相对的刹那,那女人竟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一大块青紫的胎记,其形状与位置竟和母亲左乳下的印记一模一样。
晒谷场的喇叭骤然炸响,村长那嘶哑的嗓音惊飞了一群麻雀,只听他喊道:“各家注意啦!乡里要来查计划生育……”苏柒柒下意识地攥紧了裤袋里的玻璃瓶,碎布上的金线扎进了掌心。春风裹挟着柳絮灌进领口,她不禁想起母亲临终前所说的“阿弟”,又想起河滩上漂来的求救信,在这正午的日头下,她突然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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