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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默然接过信件,转身隐入夜雨中。翠云驻足片刻,抬头望向被乌云遮掩的天幕。
自幼习武的她耳力远超常人。下午钟薏与钟志尔的对话,她在屋外也听得清清楚楚。
她不知小姐现在是否起了疑心,但她必须将消息传给天子,好有所准备。
她与红叶不同,小姐刚来京城时,她便奉命被安排到小姐身边,表面伺候,实则保护,至此已有近三年。
她这副嗓子便是在救小姐的那场火灾中毁的。陛下念她有功,小姐失忆后身边的人几乎都被换了一遍,唯独她被唤回来伺候。
雨丝顺着她的眉骨滑落,打在脖颈上,触感冰冷。
钟薏刚到上京那年,走哪儿都像一轮明亮的日头,照得旁人移不开眼。她也一样。那时候的她,喜欢小姐,会偷学她梳的发式,别别扭扭,然后被她发现,亲手教她。
她在小姐进了东宫后便奉旨离开,去了别处,再见她时她便已经失忆。
再如何怜惜,也只能深藏心底。
雨声愈密,竹林深处,只余空荡的竹影轻轻摇曳。
*
昨日一场春雨,今晨天色一碧如洗,空气中残留被洗净后的清甜气息。
钟薏坐在梳妆台前,刚被翠云温水拭过面,鬓发还带着点潮气。
昨夜大概是雨声吵人,她半夜才睡去,现在精神萎靡。
刚想着吃过早膳再回去补会觉,捧着一方淡粉请帖,神色欢喜:“小姐,苏小姐差人来请,说是映月节当晚要在浮玉台设宴,请您一定赏光。”
钟薏接过,嘴边弯出笑。
映月节是自太祖朝便流传下来的旧俗,每至春末京中便要张灯结彩一夜,百姓出门游灯赏乐。坊间那一夜通常是灯火通明,人潮如织。
也是年轻人最盼的节令之一。
帖子是苏玉姝亲手写的,文绉绉一大段,连“夜游赏灯、雅客同欢”都写上了。
她说这是她第一次自己设宴,来得都是世家小姐公子,让她一定要去。
钟薏读着笑出声来。
她心里飞快盘算起要穿什么好看衣裳,吃早膳时本还有些困意,这会儿也都没了。
她撑着脸想了想,忽然心念一动——
那日遇见的永安坊老妇,不知今日还在不在?
出于某种自己也不好意思说的原因,她把要跟上来的丫鬟屏退,只戴上了幕帘,便上了钟府的马车,示意小厮将她送到永安坊。
街上还是如那日一般热闹。
钟薏凭着记忆走到那日卖荷包的摊前,她记得就是在这儿,那个老妇喊住了她。
她站在原地,四下张望,人群熙攘,却不见那挑着扁担的矮小身影。
“女郎在找甚么呢?”有人看不下去了,开口。
她望过去,是荷包摊子上的老板。
“您知道这附近前些日子有个卖干货的老娘吗?”
老板吐出嘴里的瓜子皮,靠在摊上:“自然知道。不过,你打听她做什么?”
“哦,我是她同乡的,有点东西想交给她。”钟薏随口编了个理由。
老板不疑有他:“她前些日子得罪了人,好久没见到她了。”
钟薏大惊:“她得罪谁了?”
“大约半月前吧,她在我这碰到一个贵家小姐,就......跟你差不多,”老板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语气生动,“把人惹恼了,突然两个黑衣人,从天而降!就把她带走了。我和她住一个巷子,到现在还没见过她人呢。”
这不正是她那日发生的事,黑衣人应该是她府上的侍卫。
可那妇人为何从那后就消失了?
钟薏急声追问:“那您可知她家住哪里?我有急事找她。”
老板抬头看她,不语。
她递了一两银子过去,老板收了,才继续:“城郊的白马巷,巷口有棵老樟树,第二家。她和儿子一起住,前些日子刚搬进来。”
钟薏匆匆告别老板,又让小厮把自己送到白马巷。
马车一路驶入,街边喧嚣已褪,巷中寂静如水。小巷狭窄,车行不便,钟薏便下车步行。
她提着裙摆,一步步沿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走进去。
到了第二家门前,她停下脚步。
门扉紧闭,红漆斑驳,指尖轻叩时,漆屑簌簌而落。
她等了一会儿,无人回应。
她蹙眉,又走了几步,瞧见前面一户人家大门敞开,院中有个老妇正在淘菜。
她走近,略一福身:“敢问婆婆,您可知道巷口那户住着一位卖干货的老妇人?我与她是同乡,有事相寻。”
老妇抬头,目光在她身上打量片刻,才缓缓道:“她啊……半个月前就搬走了。”
“搬走了?”钟薏一愣,“为何搬得这样急?”
“听说是得罪了人。连她那读书的儿子也一同离了上京咯。”
钟薏下意识问:“是因为……那日与贵家小姐冲撞的事?”
老妇瞥她一眼,眼神含意不明:“这事你也知?是,她嘴巴确实不利索,得罪谁都不奇怪。”
钟薏勉强一笑,谢过老妇,转身离开。
小巷深窄,雨后的青石板带着潮意,她走出时步子有些虚浮。
一路上,她都沉默着。街边的喧闹似也隔了一层纱,听不真切、也看不分明。
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讶异,不安,还有说不出口的荒谬。
明明那日她吩咐过,让人放了老妇,还赔了双倍的银子。
怎么一转头,对方便得罪了人,甚至搬离了上京?
她不想把这事往复杂处想,也许只是巧合。
可这“巧合”二字,近来仿佛有点多。
回到府中的马车上,钟薏靠在车壁,衣角沾着水,裙摆脏了一块,她都未察觉。
此刻心绪纷乱。
弟弟的一句无心话、翠云突然请假、那支形制笨拙的白玉笄……
每一件都不大,大得连质问都显得矫情。
可它们此刻却一齐浮了上来,像线团被拽开了一个结,拉开了便收不回去了。
她本不该多想。她现在过得足够好,衣食无忧,家人关爱,日子稳妥。
那她到底在不安什么?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种微妙的不对劲就像一根扎在指肚里的细刺,不深,也不见血,却让人忍不住一遍遍去按它、碰它,看它到底还在不在。
马车驶入钟府,稳稳停下。
良久,等她收拾好一切情绪下了马车,立马迎上来一婢女,说正厅有贵客到访,老爷请她过去一见。
一路穿过雕梁画栋,婢女领着她在庭前停下,低垂着头,只让她自己上前。
钟薏心中疑惑,但面上不显。端着世家小姐应有的礼仪,莲步轻移,走进正堂。
堂内只正首坐了一人,她只瞥到一眼,心脏便感觉被人攥住,扑通狂跳。
卫昭今日穿了一件月白长袍,衣襟上绣着极浅的银纹,若有若无地隐在布料间。
乌发仅以一支木簪松松束起,整个人静坐在那儿,倒更像个温润的世家公子。
他敛眉拨弄着茶盏,指节修长,听见她的脚步声,忽然抬起头来。
那一瞬,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
她心“咚”地跳了一下,所有不相关的念头全被压下。
他还是记忆中那副样子,温润、从容,像不曾变过。
钟薏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他为何总穿白色?他如此喜欢白色吗?
她不自觉地顿了顿脚步。
眼神有点乱,又不想太明显,便低下头避开。
抬手行礼,还没动作到一半,便被他一句话截住:“在我面前,不必行礼,也不必自称臣女。”
刚在府前压下的情绪被他轻飘飘一句话重新撩拨出来,她一边有些心跳失序,一边藏在心口的迟疑逐渐开始重新翻涌。
她犹豫过,要不要去问娘亲。
可母亲心思细腻,一向敏感,她若说了,恐怕还没解开疑团,倒先让她担忧起来。
她不知不觉将目光落回眼前人身上。
陛下这样的人……总是让人忍不住去信任的。
钟薏看向卫昭伤过的那半肩膀:“陛下的伤如今好些了吗?”
他没立刻回答,只静静看着她,片刻才开口:“好得差不多了。”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只是雨夜时,偶尔还会疼。”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不在意的样子。
可目光一直停在她眉心,期待她的神色。
钟薏听罢果然蹙了眉,眼里慢慢漾出一点担忧的水意。动作轻微,却直直落在他心上,让他呼吸瞬间慢了半拍。
“我今日来,是为找钟大人商议公务。”卫昭先一步开口,温声道。
钟薏轻轻点了点头。她不懂朝中之事,也不便多问。
可心里却莫名有些空落。
她想了想,没忍住问:“那陛下既已商议完,为何还不走?”
话一出口,她自己便了愣住。
这话属实无礼了些,可......她就是想问。
她想知道他为何停留,又为何一直望着她不肯移开目光。
皇帝脸上没有半点不悦,反倒一笑,连眼角眉梢都带着弧度。
钟薏本能地别开视线,却还是慢了半拍。
事实上,来找钟进之是真,但更多的还是因为自己思念太甚。
他昨夜才得了听竹居的密报,婢子说她可能对失忆之事起了疑心。
他其实根本在意——他早下定决心,无论她记得与否,她终究都会回到他身边——或者说,不得不回到。
只是现在看来,漪漪失忆好处大于弊处,所以他可以借着这个理由劝自己又来看她一次。
他早知她喜欢自己笑的样子。她从前便对着他的笑脸失神。
所以他独自一人时已经对着铜镜学会了该怎么抬眼,怎么勾唇,怎么露出最让她动心的那一副好脾气的模样。
如今见她果然又看得呆住,卫昭眼底黑浓得像漾开了一层雾。
他笑得更深,声线更软下来:“想听实话吗?”
钟薏没答,像是想到什么,眼神开始躲。
她的手指攥着裙边,不自觉沿着上面的绣纹扣过去。
卫昭语调比方才更低一分:“实话是,我这几日,很想你。”
他说得坦然,声音低柔,目光却是灼灼。
那一瞬,她心跳快得几乎压不住。
仿佛回到那日被他骤然亲吻时,那种突如其来的、侵入性极强的温柔。
好像在危险的崖边行走,却又被一根绳子牢牢牵着。
可下一刻钟薏开始不安。
他说得太自然了。
那种温柔、好听的语气,是否并不只属于她一个人?
他看起来有太多经验,太清楚哪句话会叫人心动,太熟练哪一个距离会恰好叫人脸红。
可他们,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只是几面之缘。最多还带了他的救命之情。
他先是那样冒犯地亲了她,现在又说这种不清不楚的话,究竟想做什么?
她眼里原本那点被触动的情意慢慢收了回去,像是突然发现那根绳子其实并不安全。
说到底,他是皇帝,她是侍郎府的女儿,彼此之间隔着万重沟壑。他将来会坐拥三宫六院,她也会嫁给一个心仪的郎君。
这样的心跳,实在太不妥当了。
钟薏低下头,咬了咬唇,努力把悸动压下去。
她后退半步,动作客气。
“陛下若无旁事……”她脸上带笑,声音软下来,“那臣女便不打扰了。”
她不应情,按着嬷嬷的教导,安安静静地行了一礼,语气也规矩到了礼法里,把所有暧昧都切了个干净。
分明是在赶他走。
卫昭盯着她那一瞬间泛红又飞快垂下的眼,不知道是哪一步出了差错。
她不是已经动心了吗?那种眼神、气息……
为什么下一刻就抽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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