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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苏被大爷爷牵着走入蕲年宫,他老人的手很苍老,像是枯槁的树皮,还能感受到他老人家干瘦的手指骨节传来的力量。被大爷爷这般握着手,扶苏没感受到大爷爷手掌的温度,但却能感受到大爷爷对秦宗室后人的珍视。
扶苏能感受到,大爷爷对自己是有期待与关心的。
“公子这半月就住在这里,衣食会让人准备的,还望公子不要私自离开。”
“扶苏听从大爷爷安排。”
言罢,扶苏见到了已站在殿外的田安,只要田安还站在殿外,衣食与住都不会太差。
嬴傒也注意到了站在殿外的田安,只能是无声地用眼神警告。
嬴傒也清楚,公子扶苏是始皇帝最疼爱的孩子,也是最先一个能够协理国事,就要成婚的一位公子。
至于始皇帝的其他孩子,如今都还年幼。
扶苏见到对方低着头,神色不太好,便问道:“大爷爷有心事?”
这里没有其他人,只有爷孙两人,嬴傒低声道:“公子,老朽当年看过太多事,也见过很多人死去,很多人一生起伏最后也逃不过一个死,老朽也会死的,老朽其实早该死的。”
扶苏问道:“大爷爷这一辈子做的事已很多了。”
嬴傒缓缓转头看向这个即将行冠礼的孩子,低声道:“老朽没做好。”
当年那些事情都已过去了,不论是当年大爷爷在争夺秦王之位上输给了吕不韦,还是当年吕不韦掌权后,秦国出现的种种乱象,大爷爷心中到底或多或少是有疙瘩。
但在最关键的时候,大爷爷站起来带着秦国宗族支持了父皇,并且支持父皇亲政,帮助父皇行冠礼,主持政事。
余下的二十多年,这位大爷爷就一直帮着父皇守着秦国的宗室,守着秦国的列祖列宗。
秦国的宗族皆拥戴始皇帝,扶苏能够感受到大爷爷的期待,只要现在的公子扶苏能够在这里完成冠礼,能够在这里得到秦人宗族的认可。
那么将来的宗族也会拥戴自己,并且我自己需要走好以后的路,
嬴傒拍了拍扶苏的后背道:“你是始皇帝的长子,也是始皇帝最懂事的孩子,老朽活不了几年了,帮助公子行了冠礼,老朽就回去等死了。”
扶苏行礼道:“大爷爷放心,孙儿一定听话懂事。”
嬴傒拄着拐杖走了两步,而后一边走着一边道:“公子早些休息。”
等大爷爷走出蕲年宫,扶苏见到大爷爷似乎对田安交代了几句,而后就离开了。
似乎是大爷爷准许了田安可以进入蕲年宫。
扶苏站在殿内,看着殿内放着的一件件玉器,这些玉器都是用来行祭礼用的。
田安走入殿内,行礼道:“公子,军中将公子的用具与衣物都送去后殿了,城内的大军也都撤了出去。”
扶苏道:“大爷爷还在担心宗室相残的事。”
田安站在一旁,闭着眼沉默不言。
嬴傒都这把年纪了,他自己会怎么样都不重要了,当年嬴傒在争夺秦王位置时输给了吕不韦。
但之后的嬴傒带着宗室支持始皇帝,这是他老人家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而且以始皇帝现在的功绩。
嬴傒甚至可以为之骄傲地死去。
而现在他再扶一个大秦公子行冠礼,他老人家也活得够本了。
扶苏走向后殿,一想到现在的弟弟妹妹,一个个都还是懵懂模样,还在求学认字识文章的年纪,忽然一笑。
走到后殿之后,就有一些内侍正在收拾着各种用具,他们见到公子来了再一次行礼。
后殿放着历代秦公的牌位,这里像是每天都会有人来收拾而且很整洁。
田安正在呵斥着几个办事手脚不利的内侍。
有个军中侍卫快步走到殿外,行礼道:“公子,咸阳书信。”
扶苏拿过书信,这信是公子高所写的。
田安问道:“公子,可是丞相来信?”
扶苏回道:“丞相会带着公子高一起来雍城。”
田安道:“按送信的脚程来推算,公子高该会在冠礼前的第三天来到雍城。”
“嗯,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来信倒是没有说有齐鲁博士同行,但扶苏一想到老师的秉性,以老师的脾气哪怕是押送也会押着一群齐鲁的博士来雍城。
大秦公子如此重要的冠礼,那些齐鲁博士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来了之后必须认同秦礼,若是不认同多半不能活着出雍城了。
扶苏深知李斯手段。
雍城的夜晚很宁静,这里距离上邽很近,上邽距离西戎亦很近。
入夜之后,田安出去了一趟,回来之后他就带来了陈仓县的县志,以及雍城的往年记录。
扶苏翻看着一卷卷的县志,想要了解这些年雍城作为关西要冲之地,与上邽的往来。
以及上邽是否说过有关西戎的战报。
扶苏觉得,自己真是太想要河西走廊了,那是一个巨大的牧场。
这个牧场能够养牛羊,能够训战马,还能够种粮食。
以至于,今晚入梦之后,扶苏又梦到了大军在河西走廊一路向西挺进。
醒来的时候,天刚亮,扶苏洗漱之后,坐在殿外吃着早食,问道:“少府呢?”
田安回道:“回公子,少府昨夜就接手了雍城的城防,城中五千甲士听从少府调遣,昨夜少府亲自在城中巡视守夜,眼下该是才睡下。”
扶苏颔首道:“嗯。”
又有人递上一卷书,行礼道:“公子,这是族老让送来的书。”
扶苏接过书卷,看着其上的礼仪记录,当初秦惠文王还未称王之前,历代秦公的祭礼是很繁杂的。
后来秦惠文王在周天子的主持下,称王了。
秦礼大致上依旧遵循着周礼,不过在历代秦王的务实之风下,也被简化了一些。
余下几天,几乎每一天都会有人送来有关秦礼的书,扶苏看了一卷又一卷,恶补着自己对礼法知识的欠缺。
闲着无事的时候,扶苏又觉得时光过得很慢,一边闲着拿着箭矢丢向一个壶,这个运动叫做投壶。
如今的人们,都是按照四季的规律生活的。
譬如说秋收冬藏,冬季的人们活动频率明显变少,也就是秦人所言的窝冬。
老秦人的窝冬历史很久远了,窝冬也是秦人的风俗。
“这些天都没有下雪,连雪景都没得看。”扶苏低声说着,将箭矢投向壶口,壶身传来一声响动,箭矢稳稳地落入壶中。
投壶这个游戏枯燥又乏味,扶苏干脆回了后殿,还不如看看有关礼法的书。
腊日前的第五天,黄昏时分寒风正在呼号着,一队兵马来到了雍城,扶苏见到从咸阳而来的公子高与阴嫚。
“兄长!”兄妹一起行礼。
扶苏道:“阴嫚又长高了。”
阴嫚被冻得通红的脸颊,她咧嘴笑道:“妹妹近来与老师伏生读书。”
公子高道:“伏生老师读过好多好多书,诸子百家,但凡有书籍传世,他老人家都看过,甚至能够写下来。”
阴嫚高兴地点头,“嗯。”
兄妹不停地分享着他们的学习所得,这个过程很有意思,也很值得听。
扶苏道:“其余几个没来吗?”
公子高道:“没来,我让他们留在咸阳陪着父皇。”
阴嫚站在暖炉边,冻得通红的双手放在炉子边取暖,等手掌暖和了,再用手掌盖住了被冻得几乎没知觉的耳朵。
田安已在让人准备热水了。
公子高又道:“兄长,李由回来了。”
“嗯。”
见兄长神色平静,他又道:“李由还带来了一个蜀女,那个蜀女怀中抱着一个孩子,是李由的儿子。”
扶苏忽然一笑,道:“丞相来了吗?”
阴嫚回道:“丞相的车队在我们后方,晚一天就能到。”
扶苏能够想到现在的丞相心情应该是很复杂的,复杂到儿子回来了,但是给他添了一个孙子。
公子高道:“兄长,李由在蜀中吃了不少苦,整个人瘦了好多,而且还留了不少胡子,我们从咸阳出发的时候都没有认出他来。”
见田安走了出来,扶苏道:“热水准备好了,你们俩先去洗洗,洗好之后来用饭。”
这对兄妹听话地离开了。
李由真的回来了,不仅如此他还带来了他的孩子与妻子,这小子还是挺有勇气的。
公子高与阴嫚洗了澡之后,两个孩子精神了许多,用了饭食之后就睡了。
从咸阳来雍城,车马赶路也就两天左右的路程。
翌日,丞相的车驾就到了,随着丞相而来的还有不少官吏。
丞相果然带了那些齐鲁博士一起来,而且还有一些看起来是六国的旧贵族。
公子高站在城门前,迎接丞相与众多官吏。
他十分恭敬地行礼道:“见过丞相。”
李斯道:“见过公子。”
“兄长就要行冠礼了,不能离开蕲年宫,让我来迎接丞相。”
李斯道:“始皇帝命臣来观礼,本是臣分内职责,公子不必如此安排的。”
“丞相定有许多话要与兄长说,随我来。”
李斯跟上公子高的脚步,眼神示意李由也跟过来。
李由让自己的妻子带着孩子也跟上脚步。
蕲年宫内,扶苏正在教着妹妹阴嫚下棋。
小丫头眉头紧蹙,看着棋局正在苦思冥想。
殿外传来了脚步声,脚步声很密集,脚步声不沉,还有些着急。
先出现在面前的是弟弟高,之后便是丞相。
当扶苏再一次见到李由的时候,确实差点没认出来。
但对方笑起来憨憨的神态,倒是一直没变过。
现在的李由黑瘦了一些,而且胡须茂密,军中绝大多数将领都会这样。
李斯递上一个木盒子,笑道:“臣恭贺公子。”
扶苏自然不会对老师客气,拿过木盒子,打开盒子端详,这是一块手掌大小的玉佩,玉佩上有云纹,云纹象征着通天大地,祥瑞之气。
“谢老师。”
李斯的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他又道:“始皇帝命臣巡视雍城防备,还要写文书回禀咸阳……”
“无妨,老师先忙。”
“臣告退。”
李斯自然知道公子扶苏与自己的儿子有很多话要说,有三年未见了,走之前特意给了李由一个眼神。
等李斯走远了,李由这才长出一口气,他感慨道:“这些年有劳公子给末将打掩护。”
“不要一口一句末将,你回咸阳还继续在军中任职?”
李由道:“只能听凭家父安排。”
扶苏了然颔首。
“不过。”话锋一转,李由又改口道:“我志不在为吏。”
扶苏又看到李由的妻子,她正怀抱着一个孩子,低着头只是站在后方。
李由解释道:“父亲得了一个孙子,便不想管我了,他说把孙子留在咸阳,我就可以走了。”
“以后怎么打算?”
李由在一旁坐下来,低声道:“我原本想在蜀中多留几年的,军中没什么不好的,我去过北方,也去过蜀中,在关中休养休养,以后想再出去看看,我可以出去收一些弟子,我也想将我去过的地方写下来,如今我就想将蜀中的近况写下来。”
扶苏道:“我还以为你会想着带兵打仗开疆拓土呢。”
李由笑道:“我知道自己有多少本事,当不了大将军的,在蜀中这三年也就帮着征调兵马。”
“这三年受苦了。”
“我算什么,我在蜀中挺好的,南下的将士们才苦,我看到有南方回来的将士,他们的双脚几乎都是血痂,南方的山林很不好走,他们身上都没有一条完整的布,全部破布迭着破布,回来的时候都快没有人样了。”
李由低声道:“也有战死的人被运送过来,能运来的只是少数,多数都留在了那里。”
扶苏听着他讲述着南方的另一面,战争依旧残酷。
两天后的夜里,直到深夜蕲年宫依旧灯火通明,直到黎明时分,还有人影在蕲年宫匆忙走动。
今天是腊日,公子扶苏要在今天行冠礼。
扶苏穿好今天要行冠礼的衣裳,从蕲年宫望向雍城,要从这里出发一路走向城南的祭祀高台。
街道已肃清了,整座雍城都已戒严。
扶苏站在蕲年宫前,等时辰一到就可以走向冠礼祭台。
嬴傒双手端着一柄剑,行礼道:“请公子佩剑。”
扶苏望着这把青铜剑,还有些迟疑。
嬴傒低声道:“丞相来雍城的那天,就将此剑交给了老朽。”
闻言,扶苏这才想起来丞相来蕲年宫见过自己,而后便匆匆离开了,原来是去给大爷爷送这把剑了?
这把剑长三尺,秦人的青铜剑几乎都这么长,剑鞘之上还刻有铭文。
嬴傒低声道:“臣不知此剑何名,但在以前……臣见始皇帝常佩此剑出行。”
言罢,嬴傒亲手将这把剑挂在了公子扶苏的腰间。
随后就有人在蕲年宫前,高声念诵起祭文。
待祭文念诵完,拄着拐杖的嬴傒道:“公子随老朽来,该去祭台了,到了祭台前,丞相会领着公子登上祭台。”
扶苏一手扶着腰间的剑柄,跟上大爷爷的脚步。
雍城内依旧寂静,在站在主街上的两侧兵马眼里,公子扶苏的步履坚定,就跟在嬴傒的身侧。
此刻的雍城南面,此地聚集了一众原本应该在秦廷的官吏,他们有的是来记录的,还有的是来观礼,还有的是来监督所有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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