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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鸡叫头遍,老周就爬起来了。他换上过年才穿的呢子中山装,对着破了一半的镜子照了又照。
媳妇问他:“怎么走这么早?”
老周解释说:“人家钱主任要帮咱大队的忙,咱去了等等人家好说,可不敢让人家等咱呀。”
媳妇说道:“昨天孙明来送油,我听他说起过这个钱主任,说钱主任是好人、是好官,不是马德福那种小鸡肚肠的熊人……”
“哎呀,你怎么那么些废话?”老周不耐烦了,“不管人家钱主任是什么人,咱不能叫人家等,这是礼数、这是规矩!”
“行了,你别说了,你去把家里老母鸡杀了,中午得炖鸡给钱主任吃。”
媳妇听了心疼,嘀咕说:“多好的鸡,这谷雨了一天一个鸡蛋呀,这是家里的鸡蛋银行,你给杀了……”
“哎呀,我的同志姐,你大方点嘛,人家钱主任昨天也请我吃了鸡,还请我吃了排骨肉哩。”老周一拍裤腿着急的说道。
说着他又有些回味:“昨天那个鸡是用辣椒炒的,咱没吃过那样的滋味,又辣又香,钱主任媳妇厨艺真好,准把鸡油炒出来了,太香了。”
媳妇撇撇嘴:“能有我炖的鸡香?你那是馋鸡?我都不稀罕说你,你是馋人家媳妇……”
老周气的翻白眼。
我快五十岁了然后我他娘想领导的媳妇?
我是嫌死的慢了?
他媳妇虽然总跟他斗嘴却是打心眼里疼他,在他出门之前往他兜里塞了两个煮鸡蛋:“路上垫垫肚子。”
天刚蒙蒙亮,老周就带着拖拉机手周林辰出发了。
晨雾中的山路湿漉漉的,拖拉机的大灯在雾气中划出两道昏黄的光柱。
“周叔,钱主任真要给咱们建双代店?”周林辰握着方向盘的手因为兴奋而微微发抖,“那以后买盐买火柴就不用跑长沟生产大队了?”
老周望着远处渐渐亮起来的天色,脸上露出笑容:“是,钱主任是个说话算话的主,他说要帮咱能办,那就肯定能办起来。”
然后他又叮嘱:“开快点!咱们得赶在供销社开门前到,可不能叫钱主任等咱!”
前天大雨把山路冲刷的太泥泞,拖拉机跑不快。
他们急赶慢赶,等赶到公社的时候供销社门口已经热闹起来了。
今天县里供销社又来送货,几个穿蓝布工装的搬运工正从卡车上往下卸肥料,空气里弥漫着尿素刺鼻的味道。
周林辰定睛一看,惊呼道:“呀,是医药站的李站长、回购站的韦站长他们,他们怎么还当起搬运工了?不都是从各大队要劳力吗?”
“嚯,还有食品店的曹梨花,曹梨花竟然会干这个活?”
老周嘿嘿笑:“钱主任当家,他们的好日子到头喽。”
他一眼就看见钱进站在门口,正在跟司机说话。
供销社的司机地位很高,甚至比赵大柱、金海要高,绝不是李卫国等临时工能比的。
以往司机来了,即使马德福这主任都得好烟好茶伺候着人家。
毕竟供销社是好单位、司机是好岗位,两相叠加,县供销社运输司机地位就变得独特起来。
老周见过几次运输司机来公社的姿态,要么懒洋洋的在车上抽烟,要么去马德福办公室里翘着二郎腿喝茶,总是优哉游哉的样子。
但今天不一样。
今天运输司机在钱进面前站的跟个小学生一样,钱进递给他烟,他虽然接了却没敢点燃,只是一个劲陪着笑脸。
运输司机是市供销总社仓储运输部下属员工,他和之前的钱进同属一个部门。
这样他比其他人更了解钱进的本事。
市供销总社仓储运输部都知道他钱进乃是部长杨胜仗的心腹,别说他一个县供销社的运输司机了,就是市运输大队的大队长在他钱进面前都得低一头。
钱进跟司机聊天不是瞎聊,是有正事。
杨胜仗被调走了。
他在两天前绕过省总社直接上调中央总社,具体啥职务县运输司机不可能知道,只知道是被重用。
“钱主任!”
有呼声响起。
钱进闻声看去。
老周小跑过来,差点被地上的麻绳绊倒。
今天钱进换了件干干净净的蓝布工作服,胸前别着党员徽章和领袖徽章,脚上穿着朴实的土布鞋,显然做好了下乡准备。
正主到来,钱进拍了拍司机的肩膀说:“我今天得下乡调研,这边卸货麻烦你了,回头我请你喝个好酒。”
运输司机老老实实的说:“钱主任您去忙,这边的活我帮你盯着,绝对一点岔子都没有。”
钱进点点头迎向老周:“周会计你来得正好。”
他指了指身后堆好的一批物资:“早上刚从仓库里搬出来的,这全是给西坪准备的支农物资,你清点一下?”
老周看着眼前的景象,嗓子眼像堵了团棉花:
二十袋面粉和大米整整齐齐摞在一起,旁边是五桶菜油、两箱子盐和味精等调味料,最边上还堆着些箱子,看起来里面放了饼干之类的点心。
可谓全是平日里他们大队老百姓接触不到的好东西。
“这、这也太多了,钱主任,太多了吧。”老周感觉喉咙发干。
他不是个很容易感动的人,但与钱进在一起,总能被对方的行为感动。
真情实意最能动人心情。
“不多,”钱进笑着说,“第一是马德福过去欠西坪的,咱们得慢慢补上。”
“第二是我这次从市里拉来赞助,只讲规矩不讲人情。”
“物资是赞助给五保户家庭和军烈属家庭的,你们大队这样的家庭最多,给你们的物资也最多。”
钱进开始往拖拉机上搬货。
老周看着坐在拖拉机上的周林辰怒了:“你是市领导?钱主任下手了,你他娘在上面看戏?”
周林辰是惊呆了:“钱主任怎么亲自下手呀?我草,我草!”
金海看到赶紧过来干活,他干的更是殷勤。
老周从他手里抢过袋子:“金保管,你歇着你歇着,这是我们大队的活……”
金海压低声音:“哪有你们大队我们单位的区别?这都是我们该干的活。”
“钱主任昨晚开了全体会议,把二级分销站的人全叫来了,他说以后谁再敢刁难社员,就撤谁的职。”
“他还说了,以后他在供销社门口要挂个意见箱,谁对我们供销社任何人的工作有意见都可以提,他会第一时间追究责任。”
“该撤职的撤职,该处分的处分,绝不姑息。”
“如果是他自己犯错,他会给上级单位写检查自请处分!”
说着他朝钱进的方向努了努嘴,声音更低:“钱主任吐口唾沫是个钉子,他对我们动真格的。”
货装完,钱进走了过来:“老周,咱们出发吧?”
他指了指拖拉机车斗:“我坐你们的拖拉机走,正好看看沿途的春耕情况。”
老周脱下衣服给他垫在尿素袋子上。
钱进已经自己找了个角落直接坐在了车斗铁皮上,腰靠在摞起来的尿素袋上。
昨晚要了亲命。
腰酸。
雨后的山路泥泞不堪,拖拉机‘突突突’地喘着粗气往西坪大队爬。
山风夹着泥土的腥甜扑面而来,远处的山峦还裹着薄雾,像未醒透的少女披着轻纱。
向阳的山坡上,野杏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上还挂着昨夜的雨珠,在晨光中晶莹剔透。
山涧里的溪水涨了,哗啦啦地冲刷着鹅卵石。几只山雀从灌木丛中惊起,翅膀掠过新发的嫩叶,抖落一串水珠。
随着拖拉机进入山地,路更难走了,风景却更秀丽了。
钱进深深吸了口气,空气里满是松针和腐殖土的清香。
拖拉机转过一个山坳,整片梯田突然扑入眼帘。
层层叠叠的田埂像大地的指纹,刚返青的麦苗在风中泛起细碎的波纹。
钱进知道自己不是来踏春的,而是来调研的,所以山田出现他就关注田地情况。
西坪的田地比想象中还要贫瘠。
拖拉机驶过一片坡地,钱进看见田块被分割得七零八落,有些巴掌大的地块上,社员们正弯腰点种。
黄土裸露的地方在漫山遍野的翠绿中像补丁一样刺眼,几头瘦骨嶙峋的老黄牛在田埂上慢吞吞地嚼着刚冒头的草芽。
“钱主任,前面就到大队部了。”开拖拉机的周林辰指着远处。
山峦土路两边开始出现房屋。
房屋都很简陋甚至破损,一般是山坡上围着一座灰瓦房用石头摞墙圈出个院子,厢房多是木头房屋,建的很小。
西坪山的风景很好,却多是灌木和花草,树木其实不多。
灌木花草无法转化为经济效益,这就导致老百姓没法靠山吃山。
倒是家家户户在房前屋后会种树,柳树杨树老槐树,反正都已经抽出嫩芽乃至长出绿叶。
更远处,十几个社员正在麦田里除草,草帽在绿浪间起起伏伏,像漂浮的莲叶。
两座山之间一片平坦处是大队部,拖拉机直接拐进大队部的土场。
然后钱进愣住了。
二十多个系着红领巾的孩子排成两排,最前面的小姑娘手里捧着束野花——金黄的蒲公英配着紫色的二月兰,还用茅草扎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
一条头发斑白、满脸皱纹的壮汉带着几个干部快步迎上来。
老周给介绍:“那是我们大队长周铁镇、那是我们妇女主任王小英……”
钱进点头,心里感叹。
周铁镇确实如金海说的是一条硬汉子,他才四十来岁,这点从身板能看出来,龙行虎步走的有气势。
可看他的脸、他的头发,他已经得六十岁了!
金海曾说,周铁镇是个能干的好劳力,却不是个会带队的好干部。
这个评价没错。
“欢迎钱主任来西坪生产大队指导工作!”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孩子们脆生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钱进忍不住笑出声来,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他跳下拖拉机,指着那束野花:“周大队,你们这是唱的哪出?”
周铁镇黝黑的脸上泛起红晕。
他解释说:“钱主任,大伙儿听说您要来,非要整点仪式,但是我们大队就这么个条件,咱没什么见识,也不知道仪式该是啥样……”
他身后的副队长周健康赶紧补充:“孩子们天没亮就上山采的花,花很新鲜!”
钱进摇摇头,从兜里掏出大前门散了一圈。
他故意先不搭理几个干部而是回头对老周说:
“周会计啊,我听说西坪人骨头最硬,小鬼子在海滨作威作福却不敢月州县,因为你们这里有个西坪战斗队。”
“打跑了鬼子,国军白狗子到处欺负老百姓,但看到西坪山他们得绕路走,西坪人不怕鬼子也不怕白狗子。”
“前些年马德福在公社排除异己、贪污受贿,各大队都向他低头,唯有你们西坪大队不给他送礼、不去拍他马屁。”
“甚至我还听说当年马德福来视察,你们连口水都没给喝,更别说请他吃饭,怎么到我这儿就搞起形式主义了?”
干部们一听挤挤眼。
这是啥意思?
周铁镇老老实实解释说:“给他水喝了,还给他泡了山里的野茶叶,不过他看不上喝不惯,说喝起来有股子怪味。”
“当然没给他吃饭是真的,他一来就说了不用给他准备饭,他是来工作的,带了工作餐,否则我们好歹会请他吃个家常便饭的。”
钱进闻言忍不住又笑起来。
这大队长真是直性子。
不过在21世纪有个说法叫情商低。
他笑着摆手:“那我说了要给我举办欢迎仪式吗?你们这不是瞎扯淡吗?这不是给我下马威吗?”
“这没有!”周铁镇闻言顿时提高嗓门,额角的青筋都鼓了起来。
他较真的说:“我们是自发搞这个的,钱主任您跟马主任不一样,您一上台就给我们送尿素、批柴油,这次还要来落实双代店,您跟他们都不一样。”
“这花……”他指了指小姑娘手里已经开始打蔫的野花,“是咱社员听说了你的事,娃娃们自己非要摘的,他们都说钱主任是好人。”
钱进蹲下身,平视着捧花的小姑娘。
现在的孩子没有21世纪孩子身上那些精明和世俗。
都是十来岁的小孩,看表情看眼神还傻乎乎的。
有几个孩子的手上还留着掐野花、挖野菜留下的泥印子。
钱进接过花说道:“我这个钱主任做的都是本职工作,用不着你们送花。”
“只是孩子的心意不能浪费,来,叔叔跟你们换这朵花。”
他从兜里掏出准备好的大白兔:“一人两块奶糖、两块水果糖,叔叔谢谢你们准备的鲜花,叔叔要带回去送给叔叔的对象,她准喜欢。”
“到时候就蔫儿了。”周铁镇呵呵笑道。
其他干部也笑。
钱进更是哈哈大笑。
这群人或许都是一心为社员着想的好人,但确实缺一些能当干部的智慧。
老周在讪笑。
他这个会计已经是全大队干部里头最懂人情世故的一个人了。
孩子们看到糖,队伍顿时散作一团。
一群人围在一起勾肩搭背的分糖,然后开开心心的往远处家里跑。
远处山坡上,社员们还在弯腰劳作的身影,在春光里勾勒出深浅不一的剪影。
山风吹过麦田,如今麦子已经拔高了,于是被风掀起层层绿浪。
钱进挥挥手:“同志们咱们别愣在这里了,先去开个简短的碰头会,把今天的工作安排一下。”
“时候不早了,得赶紧开会了。”
这片土场也是大队的打谷场,有几个老人正在晒种。
他们看到拖拉机来了后便站起来看热闹。
听过了钱进的话,等钱进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有个缺了门牙的老汉突然从兜里掏出把炒南瓜子递上来:
“钱主任,尝尝,自家炒的!”
瓜子还带着体温,个头小小的,却很饱满。
妇女主任王小英解释说:“我四叔很会种南瓜,可惜马德福那年看到了,说是得给那什么的割尾巴,就把他的南瓜秧全拔了。”
钱进捏起一粒瓜子放进嘴里,炒得焦香的瓜子仁混着一丝苦涩。
还挺香的。
马德福是挺不做人的。
西坪大队部的会议室是个土墙小屋,窗户还是贴着窗户纸那种木格窗棂。
阳光透过木格窗棂斜斜地照进来,在斑驳的土地面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钱进坐在掉漆的办公桌前,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上的搪瓷缸子,缸子里的茶水冒着腾腾热气,里面是金银花和甘草片。
确实不太好喝。
不过他知道这东西泡水对身体好。
周铁镇等人规规矩矩的坐下,一人面前摊开个本子,安安静静的看着钱进。
“同志们,”钱进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我今天来是调研的是干活的,不是给大家开会的,所以我废话不多说,咱直入主题。”
“首先我代表供销社,为过去对西坪的亏欠向大家道歉。”
这需要真心实意。
所以他的声音很大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亮。
成功的震动了干部们。
周铁镇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的页角,那上面还沾着春耕时的泥点子。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妇女主任王小英抢了先:“领导你这是啥话?哪有领导给俺们道歉的?”
钱进摆手:“你们别说,我先说。”
“犯错要道歉,封建社会还说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咱们新中国新时代了还能不如封建社会?”
“但道歉其实只是一句话,谁都能说,说了没什么用。”
“真想道歉得看行动,所以这就引入了我下乡的第二个工作。”
“先去各生产队看看,周会计应该给你们说过了,我从城里要来了赞助,给咱队里的五保户和军烈属家庭送点东西。”
钱进合上文件,又从兜里掏出烟来挨个散给在座的干部。
这时候周铁镇后知后觉的讪笑:“我们生产大队连一包带过滤嘴的烟都没有,丢人了。”
钱进说道:“大队部里没有烟酒不但不丢人,还是好样的。”
“可带领老百姓过不上好日子,这是真丢人。”
周铁镇是个硬脾气的汉子,面对这话却无法发脾气,反而老老实实低下头:“是,这个我也是真感到丢人。”
钱进点燃火柴送到他面前,周铁镇受宠若惊,急忙伸出手护住火苗来点烟。
他的手掌宽大厚实,上面布满老茧,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青黑色的泥土。
这汉子确实是一个好人、好劳力,可似乎并不适合当主帅,更适合当冲锋陷阵的猛将。
当然这与他无关。
他是供销社干部,不是公社干部。
“走吧。”钱进把中山装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开上拖拉机开始下乡,从你们第一生产队开始的五保户开始拜访。”
“对了,你们带上秤,每一户的赞助都是定量的,待会要现场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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