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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峭春风掠过苏式教学楼的红砖墙,钱进和宋致远赶到了海滨大学的校门口。支下自行车,宋致远从校门口遥望里面熟悉的校园,喃喃道:“快十年了,一切都没变啊。”
目光怅然。
海滨大学校门口广阔但有些残破,门外宣传栏的橱窗玻璃已经破碎,里面贴了两张《人民日报》头版新闻:
第一篇是五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举行,国家领导人在会上重申在20世纪内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奋斗目标。
第二篇是昨天的新报纸。
8号开始召开的全国科学大会上,希贤同志在开幕词中强调科学技术是生产力,并指出为社会主义服务的脑力劳动者是劳动人民的一部分。
在两张报纸旁边贴了一份发展纲要,刚刚出炉的《一九七八——一九八五年全国科学技术发展规划纲要(草案)》。
这两篇报道和这份纲要草案对于高等教育的建设工作来说是极其重要的。
所有有识之士都从中看到了国家对知识分子的重新重视。
看着宋致远有些忧郁的目光,钱进安慰道:
“宋教授,您看看这两篇报道,我敢向您保证,像您这样的知识分子马上就能恢复名誉、恢复在大学的工作了。”
宋致远闻言笑了起来,他想说什么,最后摇摇头说道:“在学习室很好,你这个校长很好,同学们也都很好。”
钱进也笑起来,哈哈大笑:“我是什么校长?绰号是校长吗?”
宋致远笑而不答,只是挥手说:“走,我带你去找苏老师。”
苏老师,苏雅。
这是钱进此次要找的英语老师,这次是给他自己找老师。
苏雅情况跟宋致远等老师都不一样,她没有受到乱世冲击,一直在海滨大学里教书。
所以想要聘请这样一位大学教师给自己当课外教师必然不是容易事,钱进很清楚这点,所以他做了准备工作,也针对性的带了礼物。
很简单的礼物。
此时已经是傍晚,正是学生们放学吃饭的时间,校园里一派繁忙。
不少学生把铝饭盒塞进军绿挎包,从教学楼里匆匆忙忙跑出来往食堂狂奔。
也有几个穿藏蓝工装的男学生站在大门口内侧写标语。
他们已经用红油漆写上了‘向科学技术现代化进军’这句话,此时正有一个削瘦男生用排笔蘸石灰水涂标语模子,接下来要写的是“解放思想”。
但他偶然间一扭头手突然一抖,于是“放”的撇便有些波折了。
戴眼镜的同伴急忙扯袖口去擦,呢料摩擦砖墙的沙沙声里响起他郁闷的声音:“老古你搞什么鬼?”
老古可不管他,把手里排笔一扔兴奋的冲向钱进喊道:“嘿,钱校长、宋教授!”
另外在涂字的学生们吓一跳,纷纷放下工作扭头看过来。
他们昂头挺胸原地立定,接二连三的冲宋致远叫:“校长好。”
但也有人嘀咕:“咱们校长不是姓赵么?怎么还姓钱了?”
钱进看到削瘦男生后哑然失笑:“古立春?你考进海滨大学啦?”
这是在他学习室里复习的一位同学,理科成绩很好,跟魏清欢比较熟悉,所以钱进对他颇有印象。
古立春兴奋点头:“对,我考上了化学系。”
他又开心的看向宋致远:“宋教授,您果然要回来……”
“我们是来找其他老师办事的。”宋致远笑眯眯的打断他的话,“是你们钱校长要学习英语,我帮他联系一位英语老师。”
“好了,古立春同学,你们忙吧,早点去吃饭,小心晚了食堂没饭了。”
说完他拉了钱进一把,急匆匆的走向外语系教学楼。
俄式尖顶的教学楼前,七八辆永久牌自行车歪斜靠在法国梧桐下。
穿灯芯绒外套的女生抱着《许国璋英语》小跑来骑车。
她扶起自行车一甩头,辫梢扫过树干新贴的告示——墨汁淋漓的“英语角本周日开放”底下,还残留着以前“批X批X”标语的暗褐色残迹。
此时他们来的不巧。
苏雅没在外语系的教学办公室里,宋致远打听后得知女教师去了二食堂吃饭。
海滨大学在最近十多年里没有变化,宋致远对这座学校太熟悉了,顺利的带着钱进来了二食堂。
食堂各个窗口正排起蜿蜒长队,白菜炖粉条的蒸汽在玻璃上凝成水珠,氤氲了后面“凭票供应”的告示。
穿白围裙的打饭师傅敲着铁勺喊:“后面穿军大衣的别插队!粮票菜票举高点!”
食堂里乱糟糟的,各种声音都有:
“周同学,你帮我把教案捎到三教,今晚的自习课改成我的高数……”
“这二简字真是乱七八糟,他奶奶个熊,我这笔记没法做了……”
“你们有没有看三中全会公报?公报上说全党工作重点要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哥们,咱们国家要不一样了……”
耳畔声音嘈杂。
钱进吃惊的发现现在大学生里有人已经穿上喇叭裤了,还有些男生竟然留了披肩发!
这是他在社会上所未见过的场景。
去年他倒是在乔进步等司机身上看到了喇叭裤,但他以为那是司机们独立特行,没想到现在大学校园里已经开始了时髦的改变。
宋致远在食堂里找了找,最终摇摇头说:“还是去办公室等等吧。”
钱进也发现食堂人太多,根本没法找人。
不过其他老师和学生热心的很,两人刚回到外语系的教学楼不到五分钟,有一位约莫三十出头的知性女教师急匆匆赶来。
女教师很漂亮,跟魏清欢的妩媚不一样,她的漂亮是温婉清秀,长头发、白外套配黑裤子、黑皮鞋,即使步履匆匆也保持着大家闺秀的风范:
“宋老师,您找我?”
声音温润如玉,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书卷气。
钱进精神一振。
这位就是苏雅老师了。
苏雅最引人注意的是眼睛,大而明亮,像两泓清泉,不过她显然,眼角已经有了细小的纹路。
宋致远闻言笑起来,他拉着钱进上前介绍道:“苏雅啊,有段日子没见了,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这位是钱进同志,咱们市供销总社甲港搬运大队的大队长、泰山路治安突击队和劳动突击队的队长,还是泰山路学习室的负责人。”
“这位是苏雅老师,我已经给钱进同志介绍过了。”
钱进连忙伸出手:“苏老师好!久仰大名!”
苏雅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触感冰凉柔软,像一块上好的丝绸。
松开手后她打量了钱进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钱队长找我有事?”
钱进从包里掏出一张盖着红印的介绍信:“是这样,我们单位要成立外商办,急需培养英语人才。听说苏老师教学水平高,想请您抽空给我讲讲课。”
苏雅接过信,快速浏览了一遍,表情变得有些为难:“钱队长,很感谢您的信任。但是……”
她犹豫了一下摇摇头:“已经有人找过我了,也是你们供销系统的同志。”
钱进不奇怪。
当初省里给他们开会,要进入外商办筹备组的青年工作人员便有三四十号,后来消息传开,更多的人想要进入这个新科室。
进入筹备组简单,想要留下成为外商办正式成员却困难。
这需要考核,为了通过考核,他们自然都要找英语或者日语老师学习。
日语老师太少,英语老师也不多,所以很容易撞车。
宋致远帮钱进问道:“能问问是谁吗?这个不需要保密吧?”
“不需要保密,他姓马,叫马德才,说是供销总社计划科的。”苏雅把信递还给他,“不过我没有答应他,宋老师,我不想扫您的面子,您知道我多尊重您。”
“可是实在不好意思,现在我们教学工作太忙了。”
马德才!
钱进这边念叨着名字。
这个马德才他还真有点印象,三十岁左右,是总社出了名的关系户,他仗着哥哥在市委工作,平日里眼高于顶,挺多人讨厌他的。
没想到这货也盯上了外商办,估计是跟他一样,冲着外商办主任宝座来的。
钱进心里有了一些压力。
盯着这宝座的人可不少。
宋致远看着钱进凝重的表情还以为他在为遭到拒绝而失望,就打圆场说道:“苏雅啊,钱进同志是真心想学。他手下的工人也都是踏实肯干的好同志……”
“宋老师,我明白。”苏雅歉意地笑了笑,“但时间实在安排不开。这学期我有本科四个班的精读课,还要带一个新生班当辅导员。”
钱进不废话。
默默的打开书包将里面的书拿了出来。
苏雅随意一扫。
漂亮的封面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等她看到蓝色封面上的金色字母时,眉头一挑、眼睛睁大了:
Jane·Eyre。
“原版的《简爱》?”她下意识问道。
钱进不语,只是一味的往外掏书。
“《呼啸山庄》?”
“《基督山伯爵》?”
“《傲慢与偏见》、《茶花女》、《飘》!”
钱进说道:“我听说苏老师喜欢英国文学,正好我在港口工作,前几天有一艘英格兰货轮来送货,我从他们水手手中得到了这么一批书。”
苏雅跟看到奶酪的老鼠一样开始躁动起来。
她确实喜欢英国文学,这是父亲熏陶下养成的爱好。
但如今原版书太少了。
以前海滨大学图书馆里倒是有一些,可惜前些年外文书籍大多被查封或销毁,如今要找一本原版英文名著比登天还难。
而商城里却简单。
钱进可以轻松找到全套的世界名著。
并且价格便宜。
他撕掉了书籍的版权信息页,只留下了内容页。
这样就是神仙来了也查不出这些书和未来的联系,因为现在国内不可能有人知道其他国家出版了哪个版式的这些世界名著。
钱进继续说:“苏老师,我还跟一位水手成了好友。”
“他答应我回国后会给我邮寄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他说如果我感兴趣,还能给我搞到老美的《国家地理》杂志。”
苏雅的心神像是被锤子一样重击了。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指节发白。
对这些被禁锢了十年的知识分子来说,一本原版外文书的诱惑,不亚于沙漠中的一泓清泉。
“钱队长,”她的声音有些发抖,“您真的愿意借给我看?”
“不仅借,如果苏老师肯教我们,这些书都可以送给您。”钱进看出她的动摇,乘胜追击,“而且我在海关关系不错,如果您需要英文书籍,告诉我名字,我多数情况下有办法搞到手。”
“您是高级知识分子,应该看出来了,国家有意放松对文化和知识行业的管控。”
“以后捣鼓这些书肯定不合法,但只要咱们别找事,没人会再把这个情况上纲上线。”
办公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梧桐树上的麻雀在叽叽喳喳。
苏雅咬着下唇,内心显然在激烈斗争。
宋教授适时地咳嗽了一声:“苏雅啊,钱进同志一片诚心。再说,教工人学英语也是为国家培养人才嘛。”
钱进开始打感情牌:“之前我换这些英语文学书的那艘英格兰货船进港停靠,我们负责装卸,但我们都不懂英语。”
“货船上有个二鬼子,是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翻译官,我到现在都记得他颐指气使的模样,我们去搬货,只因为我们有工人手重,那翻译官用皮鞋尖踢了我同事,嘴里这是Fragile,摔坏了你们十年工资都赔不起。”
“如果我懂英文,那我当时可以送他一句话,Go·away,这是我们中华大地,轮不到你个背宗忘祖的二鬼子放屁,我看得懂上面的标识,我知道怎么工作。”
“但当时我几乎什么都不懂……”
苏雅猛然抬起头。
她眼中的犹豫渐渐被决心取代:“钱队长,您那边有多少人想学?”
“第一批二十个,都是我们突击队里的骨干,不过主要是我学。”钱进赶紧回答,“时间随您方便。”
“那,好吧。”苏雅终于点头,“不过我有个条件。”
“您说!”
“你或者你的同事必须真心学习,不能半途而废,不能浪费我的心血和精力。”苏雅严肃地说,“学英语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更不是简单的事。”
钱进一拍胸脯:“NoProblem。”
苏雅听到这话笑了:“你还知道这个?”
钱进说道:“我已经开始自学了。”
苏雅对他的态度很是满意,笑容更是灿烂,眼角泛起细小的纹路:“那从下周开始吧,周二和周五晚上六点到八点,周末时间咱们临时安排,可以吗?”
钱进点头:“还是这句话,NoProblem。”
双方握手。
外面又有脚步声响起。
苏雅赶紧收拾起这些书来。
钱进直接将自己的军绿挎包送给她:“您带回家去吧。”
脚步声停在了外面走廊里。
苏雅送他们出去的时候,钱进又看到了古立春,另外还有两个中年人正在旁边抽烟。
双方打了个照面,两个中年人都是急忙掐掉烟卷迎上来:
“宋教授,您回来了?”
“宋老师,您回母校怎么不跟我们这些学生说一声?”
宋致远冷笑道:“说了干什么?说了让你们砸我的实验室?”
高个子的中年人苦笑一声:“宋老师,当时我没有参与……”
“我教的一手好学生啊,净出人才。”宋致远打断他的话冷笑着扫了古立春一眼。
古立春如坐针毡,满脸尴尬:“不是,钱校长、宋教授,系里老师说要请宋教授您回来授课,我看您来了,以为您是来……”
“是来找骂的。”宋致远目光辛辣。
高个子中年人长叹一声低下头,另一个戴眼镜的白脸中年人劝说道:
“宋教授,年轻人当时确实犯了错误,但那是时代问题,您知道的,学校一直期盼您们回来。”
宋致远摇头:“别说了,我们不会回来了。”
“我没怪过学生,虽然有时候想起他们的所作所为真叫我生气,可我确实没怪过他们。”
“那年头没有任何问题,我理解当时活动的目的,领袖同志是怕神州大地上再次出现学阀、门阀乃至军阀,他怕人民再度被特权阶级当牛马欺压!”
白脸中年人问道:“那您为什么不愿意回来了呢?宋老师,我们曾经一起共事过,我很清楚您对化学实验的热爱。”
宋致远摇摇头:“因为我老了,而且我有孩子了。”
“这些年我一直在反思我的前半生——算了,没必要解释这么多,我只想告诉你,我有孩子了,我以后只想好好带孩子。”
“甄老师,你无需劝我,我不会再回来执教了。”
他冲钱进点点头,大踏步果断离开。
夕阳西下,给外语系教学楼的拱形窗棂镀上了一层橙红。
他们走到大门口,涂标语的男学生们依然在忙活。
石灰水换成了红油漆,“实事求是”四个颜体大字在暮色中泛光,墙根散落的《中国青年》杂志被风吹开,露出里面手抄的北岛诗稿。
海风掠过操场边的单双杠,带着远处码头货轮的汽笛声,把英语系里的朗读声、食堂里的碗筷声、油漆刷墙声揉成一团,吹进了钱进的回忆里。
这些声音就是他对海滨大学的记忆。
苏雅的教学水准本就高超,另外她的出现还给钱进提供了一个英语对话的平台。
这点很重要。
英语毕竟是语言。
钱进跟她的对话从简单开始,因为他的努力学习,进步很快。
徐卫东等人也跟着学习,学习的很认真。
尤其是徐卫东,他刻苦的让钱进一度怀疑这厮想要学好英语走线跑路去国外。
不过等他注意到徐卫东看苏雅的眼神后明白了。
这孙子想当钱进第二。
他也想睡老师……
就在英语学习中,时间不知不觉进入四月份。
四月的春风带着温和气息掠过城市的大街小巷。
路边的桃树花开鲜艳,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像是给灰黑的柏油路面铺了一层薄薄的春雪。
四月十号上午,钱进接到通知去了供销总社办公楼的劳资科。
崔虎交给他一纸调令,看到调令后他整个人都懵了。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纸上,那几行黑色油墨打印的字迹格外刺眼:
经党委会研究决定,暂免除钱进同志仓储运输部甲港搬运大队大队长职务,调钱进同志前往月州县自店公社供销社工作,任销售员职务(职级待遇不变),即日起生效……
“崔科长,这是什么意思?”钱进抬起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我在搬运大队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要把我调走?”
别人碰到这种事肯定急得跳脚。
毕竟他已经是25级待遇的大队长,属于正儿八经的基层干部。
而销售员呢?
这是正儿八经的基层办事员。
但钱进一早就想换岗去当销售员或者采购员,只不过没找到机会。
如今机会突然来了,让他很吃惊。
这机会来的不正常!
崔虎看着他的反应暗暗点头,但表情严肃得像块铁板:“钱进同志,这是组织决定。你作为杨部长介绍的入党积极分子,应该明白个人服从组织的道理。”
钱进立马立正说:“我明白,并且我坚决服从组织调遣!”
崔虎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钱进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些:
“小钱啊,组织上考虑到你来到咱们单位后一直深耕搬运工作,缺乏供销工作上的经验,这次调你去红旗公社,可是为了锻炼你的能力。”
“别多想,好好干。”
钱进点点头,忍不住问道:“是不是跟外商办有关?”
他只能想到这个原因。
外商办是要跟外国人打交道做生意谈买卖的科室,跟运输工的工作毫无关系。
所以他在仓储部门干的再好,组织上也没法考校他。
这样就需要把他调到一个能跟人打交道、能直接销售商品的岗位上去。
不用说,基层销售岗是最合适的地方。
而自店公社他知道,这在月州县最偏远的地区,属于山区,离海滨市区少说也有七八十公里的路程。
据说那里穷得叮当响,供销社就两间平房,连个像样的柜台都没有。
综合各方面来考虑,还真是个测量他能力、心性的好地方。
崔虎并不意外他能猜出结果,但没有回答只是笑而不语,送他出门。
出门后他才说了一句:“组织上给你三天时间,你把家里安置好,把工作交接好,你去找杨部长吧,这应该是你跟杨部长最后相见的机会了。”
这句话让钱进心里一沉。
自己下乡工作时间不定,杨胜仗恐怕近期就要离开海滨市了。
他走到仓储运输部沉重的敲门。
杨胜仗喊了一声‘进来’,看到他后顿时皱起眉头:
“只是调岗去乡下而已,怎么了,接受不了了?是舍不得离开城里还是舍不得离开你的领导岗位?”
“是舍不得离开领导你。”钱进表情复杂。
杨胜仗哼了一声:“这时候还拍我马屁?”
钱进说道:“崔科长跟我说了,这两天是咱们最后相处的时间。”
杨胜仗手里摇晃的烟斗停下了。
他先打了个电话,问道:“表现怎么样?”
话筒锁音效果很差,钱进能听到崔虎的声音:“表现很好,目前十五个人里最好的一个。”
“他看过调令后立马表态要执行组织调遣,不过我估计他反应快,当场猜出了这么安排的原因。”
“但不管怎么说,他确实是当场表现最好的一个,冷静、镇定、坚毅、沉着!”
杨胜仗脸上露出笑容。
他挂了电话后又叼起烟斗抽了口烟,说道:“我一个礼拜后去首都,还在咱们供销体系里。”
“你去了乡下给我好好干,我会盯着你,你必须得给我干出点成绩来。”
钱进苦笑道:“我今年本来准备把成绩放在仓储工作改制上。”
这也是杨胜仗的既定工作计划。
仓储部门贪腐横行,以至于他去年在各大搬运工大队和运输队开展反腐工作后,竟然扫出了占所有工人总数四分之一的老鼠。
对此杨胜仗早有安排:“放心吧,仓储工作肯定要改制,而且是从上往下的改。”
“我把你当时的想法整理出来了,下个月吧,等我在首都那边上任了,就要在全国范围内推行仓储工作标准。”
钱进明白了。
难怪杨胜仗迟迟不对搬运工队伍改制,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要上调,是准备把这件工作当成升职上任后第一把火来烧。
杨胜仗用烟斗敲了敲桌子:“你去了自店公社后,甲港的队伍交给谁来带?你给我个名字吧。”
钱进下意识想说邱大勇。
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所以话到最后他改口说:“王浩副队长,他为人沉稳,人品贵重,深得一线工人们的爱护。”
杨胜仗点头:“还有其他安排吗?说说看,合理的话,我在走之前帮你安排了。”
钱进又说:“魏雄图笔杆子过硬,他要是能进宣传科,必然可以成为宣传科的台柱子。”
“邱大勇这位同志能干活会带队,是不可多得的统帅级人才,假以时日他肯定能干出成绩,如果王浩副队长担任队长,那我认为邱大勇同志可以暂任副队长职务。”
杨胜仗问道:“还有吗?”
钱进摇摇头:“整个搬运大队,只有他们两人可堪重用。”
杨胜仗用笔在笔记本上划了几下子,挥挥手说:“回去交接工作,今天明天两天时间交接工作,后天休息一天,连带星期天一起休息两天。”
“跟家里头好好沟通一下,下礼拜一去新岗位上班。”
钱进走出总社大门没急着回甲港。
他看到马路牙子上坐了一溜的人,好几个人正在心情复杂的抽烟。
其中有人的烟灰掉在崭新的的确良裤子上,烫出一个小洞,这人也没在意。
还有人在自言自语:
“到底怎么回事?我在计划科干的好好的,没犯什么错误啊?上个月是多请了几天假,可科里不缺人,我请假不妨碍工作啊,怎么就把我给发配边疆了?”
“难道是上次和易副社长争执那件事?可我后来上门赔礼道歉了,不行,我得让我嫂子托关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钱进顿时知道,这都是自己的竞争对手呢。
不过这些竞争对手也太菜了吧?
尤其是这个已经慌到自言自语的货色。
他联系此人话里透露的信息,猜出这人就是计划科的马德才。
就凭这种货色也要跟自己竞争外商办主任一职?
钱进只想竖起中指来一句:Fuck·Off。
不过听这货的话,人家是走上层路线的,那他不能不防,这可能是个劲敌。
回到单位他公布自己的调任消息。
不用说。
一场风暴。
刘金山当场傻眼,一度认为是钱进在开玩笑。
毕竟钱进在大队长职位上坐的稳稳当当,还接连立功,这样应该升职才对怎么可能降职还是调去穷山恶水的地方给刁民服务?
王浩也没有提前得到通知,所以得到消息后下意识站了起来。
他没说话,可向来沉稳的他此时脸上也露出了震惊表情。
这足够证明事情对他带来的冲击有多大。
更别提其他人了。
钱进召开了个工头会议公布这件事,胡顺子当场问:“咋了,钱大队,你这是咋了?怎么这么快就被撸了?”
“是不是暗地里贪污了?还是私下里乱搞男女关系了?还能是组织冤枉你了?”
邱大勇勃然大怒,站起来指着他说:“胡老六,你舌头不想要了可以割下来扔卤汤里做猪舌条,再他妈哔哔赖赖我锤死你!”
胡顺子也勃然大怒:“我关心钱大队还有错了?钱大队是我队伍里出去的大队长,我最希望他能往上走……”
钱进摆摆手:“行了行了,你们俩之间有点误会,现在我宣布误会解除了,你俩都给我坐下。”
刘金山失魂落魄。
他疯狂舔了这些日子,差点把自己舌头舔成猪舌条。
好不容易感觉自己舔到位了,结果被舔的人拍拍干净的屁股走人了?
敢情自己是白舔了?
此刻没有人比他更伤心。
但下班后就有了。
钱进回家推开门,妻子魏清欢正在煤炉前炒菜,锅里滋滋作响,油烟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小汤圆趴在里屋的床上折飞机,听见门响抬头喊了声“好吃姑父回来了”。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魏清欢头也不回地问,手里的锅铲翻动着白菜,“饭都快凉了,我先回锅热一热。”
“怎么了?”
钱进不说话,魏清欢终于察觉到了丈夫的异常,她端下锅子盖上炉盖转过身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钱进掏出那张已经被捏得皱巴巴的调令,递给妻子:“组织上要调我去乡下。”
魏清欢接过纸条,凑近灯光仔细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脸色渐渐变了:“销售员?你不是搬运工大队长吗?”
“即日起生效,你明天就要走?那那我赶紧得给你收拾行李,给你收拾行李……”
女老师慌张起来,下意识就要去忙活。
钱进拦住她:“没那么着急,只是调令这么写的而已,其实组织上给了我三个工作日加上个礼拜天一共四天时间缓冲。”
魏清欢松了口气。
她着实冰雪聪明,冷静下来后再看看调去的地点,她先问了一句:“你犯错误了?”
“没有。”钱进果断摇头。
魏清欢反应过来了:“嗨,这就是工作考核了,组织上要看看你在一线销售岗能干出什么业绩来。”
“对,应该是这样,”钱进苦笑,“不过崔科长只说这是组织决定。”
魏清欢说道:“人家总不能明面上说要考察你什么吧?”
“别这么垂头丧气,这是好事呀。”
钱进忍不住上去揽住她:“月州县隔着咱这里八十公里,我来回一趟可得费劲了,恐怕一个周只能见你一次,这让我怎么忍受?”
魏清欢使劲抱住他,伸手抚摸他的后背:“短暂的分离是为了更好的相聚。”
“家里你放心好了,这次你先好好工作,你正年轻,是需要工作上出成绩的时候……”
“我不想出成绩。”钱进把脑袋埋进她的秀发里,使劲闻着发丝之间洗发液的淡香味。
“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那我呢?”汤圆从床上跳下来问道。
钱进无语,只好补充了一句:“也想跟小汤圆待在一起。”
汤圆握着拳头大声喊:“好吃姑父,我们以后会永远在一起的!”
魏清欢无语,甩手说:“出去找你一二三四哥哥玩去,别在这里瞎捣乱。”
她想了想又说:“算了,你还留下吧,你的好吃姑父下个周就要去公社工作了,不能每天陪着你了。”
汤圆的胖脸上露出震惊表情。
她瞪大眼睛扑上来,拉着钱进手腕使劲摇晃:“姑父姑父我不要你下乡。”
“我不要跟你分开,我也不要跟姑姑分开……”
说着她开始嚎啕大哭。
钱进说:“只是姑父自己下乡,你姑姑留在家里陪着你。”
“你别伤心,这下子好了,你姑姑晚上又可以一直哄你睡觉了。”
小汤圆直接笑了起来:“这样啊?那你什么时候走?今晚就要走吗?我帮你收拾行李好不好?”
魏清欢怕钱进被气死,赶紧讲过她送出去:“还是找你一二三四哥哥玩吧。”
“另外,这个周姑姑晚上不回来了,你好好跟爸爸睡觉吧。”
小胖丫被塞到门外去,回味了一下姑姑的话,她又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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