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红楼晓梦 > 第二百六十八章 金桂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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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古女儿家心思多,便有如那‘一个寝室四个人六个群’。

    陈斯远是过来人,自不会因着宝姐姐那些小心思而心生龃龉。反倒这般心思落在陈斯远眼中,只觉宝姐姐分外可爱。

    当下忍不住调笑道:“他们自是天作之合,咱们也有金玉良缘呢。”说着便探手擒了柔荑。

    宝钗眨眨眼,恍然想起陈斯远身上还有一块‘通灵宝玉’呢,顿时哭笑不得起来。扭头扫量一眼,眼见外间有婆子走动,赶忙抽回柔荑嗔怪道:“有人瞧着呢。”

    陈斯远不由的心下痒痒,道:“不若我夜里去寻你?”

    宝姐姐虽是心下意动,却生怕自个儿禁不住,再真个儿委身于他……便咬着下唇哄劝道:“每日都能见着,又何必夜里来……左右不过三两年的事儿,你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陈斯远顿时故作颓丧道:“说的轻巧,下一刻须得三年零九个月,换算下来那是一千三百五十多天……岂不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宝姐姐愈发哭笑不得,笑道:“你算的倒是快,亏得此时没了明经科,不然岂不是要考个头名回来?”

    陈斯远撇嘴道:“明经科啊……如今倒是有明经进士(贡生雅称),我却是无福消受了。”

    宝姐姐打趣道:“是呢是呢,你如今可是堂堂陈孝廉。”

    笑过一会子,眼见陈斯远兀自还在意兴阑珊,宝姐姐偷眼瞧瞧外头,眼见这会子没人走动,飞快起身凑过来在陈斯远脸颊上印了一下,又红着脸儿赶忙回了座椅上。

    陈斯远待回过神来,宝姐姐早已羞赧着坐在了原处。

    他顿时抱怨道:“这算什么?你这是偷袭!”

    宝钗噘嘴道:“快别闹了……你屋里就三个呢,实在不行,我叫莺儿来陪你?”

    陈斯远顿时心生警醒,上回自个儿与莺儿嗑瓜子,可是被宝姐姐瞧了去。虽说是莺儿给自个儿挤酒刺,可这般亲密,难免宝姐姐吃味。

    陈斯远便纳罕道:“关莺儿什么事儿?”

    宝姐姐笑着摇头,转而说道:“我来了好半晌,也不好多留。你若闲得慌,不若往滴翠亭左近耍顽——”见其不解,宝姐姐又道:“林妹妹她们弄了船来,如今正在沁芳溪里耍顽呢。”

    “那你呢?”

    宝姐姐叹息道:“昨儿个就没去,今儿个好歹要往绮霰斋走一趟。”顿了顿,又展颜笑道:“不过也就两盏茶的光景,我只要一劝学,宝兄弟一准儿要赶我。”

    陈斯远顿时乐不可支。二人流连片刻,陈斯远到底起身送别了宝姐姐。

    停在门前须臾,陈斯远按捺不住,到底挪步往滴翠亭寻来。谁知刚到沁芳亭,便听得有人遥遥招呼自个儿。停步定睛观量,便见翠烟桥下钻出来一条乌篷船,那船后撑竹篙的不住朝自个儿摆手,却是黛玉身边儿的雪雁。

    船舱里,又有个苗条身形歪坐了,手中捧着书卷,这会子也往这边看来,正是黛玉。

    陈斯远停在岸边,见那乌篷船行得近了,笑着说道:“雪雁还会撑船?”

    雪雁笑眯眯得意道:“本就是水乡女儿,这等能为生下来就会。远大爷瞧好了!”

    说着,雪雁摆弄竹篙,乌篷船打横朝着沁芳亭下的阶梯靠去。许是久不操船,这手艺有些生疏,那乌篷船斜着撞在了阶梯上。

    内中黛玉‘诶唷’一声儿,顿时一头撞在乌篷上,旋即捂头嗔怪道:“仔细些,别再翻了船!”

    雪雁吐了吐舌头讪笑道:“这……水流突然快起来,一时没把握住。”又赶忙与陈斯远道:“远哥儿可要来?”

    陈斯远看向黛玉,见黛玉瞧着他没说话,这才应道:“好啊。南船北马,我在扬州也没少操船,说不得比雪雁你还稳妥呢。”

    “哈?远哥儿也会?那正好!”

    便见雪雁打乌篷里钻出来,径直将竹篙塞给陈斯远,自个儿跳上岸,揉着膀子道:“游逛了半晌,这会子正好我累了,便有劳远哥儿啦!”

    黛玉顿时嗔怪着道:“雪雁!”

    雪雁浑不在意,嬉皮笑脸着朝黛玉双手合十,求肯道:“好姑娘,快容我歇一会子吧。”

    陈斯远岂会推拒雪雁的一番好意,当下便笑道:“妹妹若不嫌弃,我撑船来载你可好?”

    黛玉瘪着嘴赧然道:“你既要受累,只管撑船就是,左右也不劳我动手。”

    陈斯远撑着竹篙跳上船帮,竹篙轻轻一推,那乌篷船便逆向而行。须臾,小船调转了船头,又奔着翠烟桥而来。

    陈斯远说道:“今儿个怎么就妹妹自个儿玩水?”

    黛玉道:“方才二姐姐、三妹妹、邢姐姐都在,奈何日头太毒,二姐姐瞧着要中暑,这才回去了。”

    “原来如此,”眼见要过翠烟桥,那桥面低矮,陈斯远便笑道:“妹妹苏州、扬州都待过,可知船夫是如何过桥的?”

    黛玉想起小时与父母同游情形,便道:“自是瞧过的,啊——”

    话没说完,就见陈斯远撑了竹篙纵身而起,轻飘飘落在桥面上。旋即行走几步,顺下竹篙,又轻飘飘落在船上。

    黛玉掩口惊呼一声儿,顿时笑道:“是了,便是这般过桥的。”上下扫量一眼,又戏谑道:“你这般身量,若是不读书,便是做个船夫也极妥帖。”

    陈斯远哈哈一笑,道:“若能每日载着妹妹泛舟湖上,想来也是极好的。”

    黛玉顿时被撩拨得红了脸儿,阴阳怪气儿道:“你载了宝姐姐就好,又何必带上我?”

    陈斯远是个不要脸的,当下面上不红不白,只含糊道:“都带都带。”

    黛玉轻哼了一声儿,干脆拾起书卷来不搭理他了。

    陈斯远也不在意,又撑船过了蜂腰桥,都转过缀锦楼,便到了滴翠亭一边的水面。

    此地水域开阔,西南便是船坞,东北是滴翠亭。虽是活水,却因水面广阔而水流放缓。

    陈斯远干脆抬起竹篙来,自个儿钻进乌篷船来,挨着黛玉落座下来。

    黛玉嗔怪着瞧了其一眼,他便没脸没皮道:“日头太毒,要中暑了,妹妹且容我躲躲。”

    这般蹩脚借口,自是惹得黛玉心下不屑。本道陈斯远定会说一些旁的怪话,谁知他抱膝而坐,只笑眯眯观量着周遭景致,继而干脆躺了下来。

    扭头观量,便见陈斯远面上说不出的惬意。

    黛玉心下最是敏锐,他这般惬意,反倒让黛玉心下一宽。想起前几日宝姐姐所言,便说道:“前一次多亏了你。”

    陈斯远含混应了声儿,又问道:“哪一次?”

    黛玉没回话儿,只幽幽道:“你说……若我托生寻常人家,是不是便没这般多烦扰了?”

    陈斯远思量着道:“人生天地间,富有富的活法,穷有穷的过法。或许托生寻常人家,妹妹便没了如今的烦扰,却免不了旁的烦扰。”抬手遮了阳光,陈斯远道:“嗯……怕是妹妹到时要更单弱些。”

    黛玉聪慧,自知陈斯远不过是委婉说法儿。她这般身子骨,换做寻常人家只怕早就夭亡了吧?旁的不说,便说那每日要吃的虫草茶,又岂是寻常人家吃得起的?

    她便乜斜过来,嗔道:“你在说我不知人间疾苦?”

    陈斯远笑着反问:“那妹妹知吗?”

    黛玉一双罥烟眉微蹙,摇了摇头道:“只在书册上瞧过,还真就不曾见过。”

    “这不就是了?人这一生啊,有时须得向上看,有时又要向下看。”

    黛玉问道:“那何时向上,又何时向下?”

    陈斯远道:“春风得意、满树繁花之时最易自鸣得意,此时须得向上看;霉运连连、自怨自艾之时,合该向下看。”

    黛玉说道:“如此,岂不成了自欺欺人?”

    “非也,向上让人谦卑,向下让人慈悲。”阳光透过手指间的缝隙,斑驳地落在陈斯远脸上,愈发衬得他洒脱之余又有些凝重。

    “秉谦卑之心,行慈悲之事,此为大善。”陈斯远翻过身来,探手抓了黛玉的团扇,举起来遮了阳光,一手撑着下颌,瞧着黛玉道:“且经历的多了,有些事自然就看得淡了。”

    手中团扇四下一指:“便有如有的人眼中只这一方天地,有的人,心下却装着这如画江山。”

    这说的自然是王夫人眼界下,便只会盯着蝇头小利。

    黛玉便蹙眉道:“奈何我如今似那笼中之雀,这四面围墙便是我的天地。”

    陈斯远笑着道:“不过是时候未到罢了,到时一准儿有妹妹的自在。”

    黛玉遐思道:“自在?什么样儿的自在?”

    陈斯远却不想多说,只道:“妹妹到时便知了。”

    黛玉便蹙眉撅了撅嘴,极嫌弃他说话说半截,可心下却遐思不止。她性子本就离经叛道,自是不想当那等三从四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富贵奶奶。她想有一二之心好友,时常煮酒烹茶、吟诗作画;她想四下游逛,看遍天下名山大川;她还想……总之很多。

    身旁的陈斯远空口画了大饼,偏生到底如何却一句话都不说,反倒惹得黛玉遐思不已。

    乌篷船里一时静谧,只余潺潺水声,又有鸳鸯成对嬉戏。黛玉再看向陈斯远那张好看的面孔,心下最后那一点厌嫌也消散一空。

    暗忖这便极好了,若是摊上舅舅那般古板的夫君,来日自个儿还不知如何受罪呢。

    噗通——

    倏然惊醒,黛玉回首观量,便见船舷上挂着的竹篙不知怎地掉在了水中。黛玉起身要去捞,却眼瞅着竹篙顺着水流飘远了。

    黛玉紧忙道:“竹篙落水了。”

    “嗯……”

    黛玉抬眼端详,便见陈斯远双眸眯起,头枕双臂,竟半点要起身的意思也无。黛玉瘪嘴气恼,轻哼了一声儿,干脆自个儿也躺了下来。

    他都不理会竹篙,自个儿又何必担心?

    过得半晌,那乌篷船顺水漂到潇湘馆西岸。黛玉爬起来观量一眼,眼见四下都是滩涂,全无落脚之地,顿时蹙眉忧心起来。

    谁知此时陈斯远打着哈欠坐起身来,探手朝船底一摸,竟将先前的竹篙又抄了起来。

    扭头朝着黛玉一笑,也不多言,撑着乌篷船又往滴翠亭靠去。

    黛玉见不得他这般得意的模样,禁不住翻了白眼,心下却暗自好笑,思量着,这莫非便是刻舟求剑?

    待靠在滴翠亭,陈斯远让黛玉先行下了船,随即招呼婆子命其将乌篷船送回船坞,自个儿别过黛玉,施施然往清堂茅舍回返——方才与林妹妹游船,可不好让宝姐姐瞧见了。

    ……………………………………………………

    荣庆堂。

    凤姐儿风尘仆仆入内,见过贾母与王夫人,略略扫量一眼,便见王夫人好似不大痛快。

    她嘴上笑着道:“幸不辱命……理国公府还算讲理,当家太太说了,这银钱一时不凑手,约莫一旬光景便能凑出来。”

    贾母顿时舒了口气,道:“这才好,总不能分银子时都往前凑,轮到填补亏空便都不管了吧?”顿了顿,又与王夫人笑道:“我说什么来着,这里里外外的事儿,都少不得凤姐儿。”

    王夫人僵笑着颔首。

    贾母又与凤姐儿道:“凤哥儿也知,太太身子骨不大好,甄家之事,少不得要你来处置了。此前与姨太太说定了,多寻几家典当铺子过手,总要将此事办得妥帖才好。”

    凤姐儿一怔,讶异着欣喜道:“我?我还年轻,哪里敢经手这般大的事儿?”

    贾母道:“不是你,还能是我不成?再说了,来日琏儿要袭爵的,这荣国府可不要交给你打理?”

    凤姐儿偷眼扫量王夫人,眼见其面色愈发难看,赶忙道:“老太太这话儿说的,太太还在呢,哪里轮得到我掌家。”

    “不过是早早晚晚的事儿。”贾母道:“太太也上了年岁,如今还能掌个总,待来日宝玉成了亲,哪里还有心思理会府中的庶务?”

    凤姐儿窃喜之余,也知晓此番只怕是老太太使得离间之策,偏生戳中了凤姐儿的心思。

    她与王夫人乃是姑侄女,却分属两房。贾琏再如何,来日也是荣国府袭爵人,照理来说,这荣国府可不就合该落在凤姐儿手里?

    奈何二房如今声势盖过了大房,宝玉极得老太太宠爱不说,大姑娘元春还封了妃。如今凤姐儿只盼着元春早日晋贵妃,如此二房也好搬出去别府而居。

    不然的话,等老太太一去,只怕便是她与王夫人反目之时。

    如今老太太将互典这等大事儿交给凤姐儿,那典票自是要留在凤姐儿手中,如此一来,荣国府公中田产、铺面、房产岂不尽数落在凤姐儿手中?便是老太太骤然过世,凤姐儿有此依仗,也自信能与王夫人掰一掰手腕了。

    当下凤姐儿就道:“既是这般,那孙媳妇就勉为其难了?若办得不好,老太太与太太尽管教我。”

    贾母笑道:“凤哥儿尽管去办,便是出了差错也不怪你。”顿了顿,又道:“就这事儿,你知道就行了,可别四下宣扬。我看你也才回来,快回去歇一歇吧,晚上也不用特意来我这儿立规矩。”

    凤姐儿笑着应下,也不敢去瞧王夫人的神色,屈身一福便扭身而去。

    内中只余下贾母与王夫人,那贾母又道:“太太也别怪我偏心,宝玉来日的前程,可不在荣国府,而是在皇城。”

    这说的自然是大姑娘元春。

    王夫人不咸不淡回道:“虽是这般说,可大姑娘也难啊。”

    贾母叹息道:“这年景谁不难?你刚嫁进来时府中是什么光景?如今又是什么光景?若不是实在没法子,大姑娘也何必去那起子见不得光的地方?”

    王夫人叹息着不言语。

    贾母又道:“宝玉衔玉而生,自有福运在。我看宝玉也不是个读书的料子,你往后也别催逼了。等过上几年,寻一桩妥帖的婚事才是正经的。”

    王夫人心下极为不甘!就算元春晋为贵妃,得封赏的也是贾政与王夫人,又与宝玉何干?虽说顶个国舅老爷的名头,奈何一无爵位,二无功名,不过是个富贵闲人罢了。

    待贾政与她一去,顿时就成了没底蕴的破落户。

    凭什么自个儿的宝玉便只能混吃等死,沦为贾家联姻的工具?若是宝玉有珠哥儿一半争气,她又岂会受这等窝囊气?

    因是王夫人面上含混应了,心下却另有计较。总要先试试让宝玉用心读书,如若不成……这爵位花落谁家还犹未可知呢。

    转头婆媳两个又说起明日夏家母女过府一事,贾母便蹙眉推却道:“既是太太请来的客,太太自个儿宴请了也就是了,左右宝玉与夏家女孩儿年岁还小,这婚事一时半刻的也定不下,我看也不必弄得兴师动众的。”

    王夫人心下好一阵无语,当下再不说什么,起身心事重重回了自个儿院儿。

    ……………………………………………………

    到得这日夜里,王夫人叫过袭人来吩咐了一番,转头袭人回得绮霰斋,便与宝玉说:“可惜你还没好,不然来日还能瞧瞧新姊妹呢。”

    宝玉不禁纳罕道:“哪里来的新姊妹?”

    袭人见其来了精神头,顿时心下鄙夷,面上却笑道:“明儿个夏家太太与姑娘过府,那夏家姑娘与你年岁相当,可不就便是新来的妹妹?”

    “夏家?哪个夏家?”

    “桂花夏家,因与姨太太多有往来,此番府中有事须得夏家帮衬,太太这才托了姨太太将夏家母女请来了府中。”顿了顿,又道:“听闻那夏家姑娘生得鲜花嫩柳,便是比府中的姑娘也不差什么呢。”

    宝玉也不探寻背后缘故,只顾着欢喜了,当下爬起来下地挪步行走一番,欢喜道:“不过皮肉伤,我如今大好了。明儿个夏家妹妹来家中,我怎能不去迎一迎?”

    眼看宝玉猴儿也似坐卧不宁,几个丫鬟纷纷打趣、揶揄。他却浑不在意,转头又吩咐袭人将新裁的衣裳寻了来,挑拣几样,到底选了一件月白缠枝花纹直裰方才满意。

    这日匆匆而过,转眼便到了翌日辰时过半。

    宝玉一早儿便拾掇停当,只在绮霰斋里等得不耐,过得半晌便要打发丫鬟往前头去瞧瞧那夏家姑娘来没来。

    正心焦之际,忽有丫鬟笑着回道:“二爷,夏家太太与姑娘来了,太太、姨太太、几位姑娘都去仪门处迎了,太太特意打发我来催着二爷快些去呢。”

    宝玉连连道好,也顾不得屁股上伤势,快步出了绮霰斋便往仪门寻去。

    待过了向南大厅,便见仪门左近王夫人、薛姨妈、凤姐儿、李纨、三春、黛玉、宝钗、邢岫烟齐至,这会子正翘首往仪门外观量。那凤姐儿与王夫人说过几句,赶忙出来迎人。

    须臾便与周瑞家的将夏家母女引进了角门。

    宝玉翘首观量,遥遥便见一袭鹅黄缠枝莲纹夹纱裙、鬓边簪着丹桂的嫽俏身形扶着丫鬟进得内中。看身量,不过十二三,正值豆蔻年华;看面相,螓首蛾眉,矜傲中带着一股子好奇,待瞥将过来,顿时又眉目和顺起来。

    宝玉顿时心下舒爽,只觉的此番果然没白期盼。

    他瞧见了夏金桂,夏金桂自然也瞧见了他。

    她自小被母亲娇惯得说一不二,虽知做客需守礼仪,却掩不住方才的骄矜之气。心下又对宝玉的‘好名声’早有耳闻,错非妈妈连日哄劝,她定是不肯来荣国府的。偏生此时搭眼观量,便见那宝玉生得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眉尖眼角俱是温润之意,倒是比她素日里见过的那些才子还要强上几分。

    本道宝玉‘痴傻’,定会生得形容粗鲁,谁承想竟然是公子如玉!夏金桂暗自欢喜,心下便多了几分留意。

    待上前与众人厮见时,不由得面上却做出羞怯模样,轻抬帕子掩了半张脸,倒是一副大家闺秀模样儿。

    王夫人这边厢与夏家太太说着客气话儿,偷眼一直留意夏金桂,见其雪肌花貌、桃腮杏脸,且行止端正,倒是心下有几分满意,只可惜夏家家世实在太低了。

    众人叽叽呱呱热络一阵,凤姐儿就道:“太太,老太太可还等着呢,咱们是不是先行见过了老太太再说旁的?”

    “是极是极。”

    王夫人便邀夏家母女先行往荣庆堂而去。这夏家虽豪富,却比不得薛家这起子百年传承,因是素日相见,夏家太太总会不自觉的低了薛姨妈一头。

    如今来了荣国府,只觉入目之处俱都是泼天的富贵,心下又提了几分小心,说起话儿来自然是小意奉承不迭。

    夏家太太又是商户,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自是有的,于是进得荣庆堂里便捧着贾母与王夫人说话儿。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贾母心下虽瞧不上夏家,面上却极周全。留其吃了一盏茶,说了半晌话,又夸赞了几句夏金桂,这才说道:“原该我宴请夏家太太的,奈何近来身子不大爽利,这宴请的事儿便只能托付太太操办,夏家太太可不要嫌老婆子失礼。”

    夏家太太赶忙道:“老太太哪里的话儿?今儿个能见老太太一面儿,便是好运道了。说不得沾染了老太太的福气,我也能多活些年呢。”

    贾母笑着说过两句,这才让鸳鸯、琥珀搀扶着回了梢间里,瞧着好似身子骨真不大好一般。

    众人恭送老太太入内,这才打荣庆堂出来,又往后头大花厅小坐。陪坐的薛姨妈就道:“咱们说些体己话,我看孩子们也是坐不住,不如放他们进园子耍顽吧?”

    王夫人笑着道:“是这个道理,”当下招呼了宝钗道:“宝丫头看顾好了金桂——”说话间又一瞥宝玉。

    宝钗自是心领神会,笑着应承道:“姨妈放心就是。”扭身笑吟吟扯了夏金桂的手儿,道:“妹妹随我来?”

    夏金桂笑着应下,起身便与众人一道儿往园子里去了。

    少一时进得园中,邢岫烟便道:“却是不巧了,妈妈方才寻我,我这会子须得往东跨院走一趟。”

    交代两句,邢岫烟飘然而去。

    余下三春、黛玉又不是傻的,岂不知夏金桂此来隐隐有相看宝玉之意?又见宝玉一直盯着夏金桂瞧,每每夏金桂说上一句,宝玉便卖弄也似四下指点、出口成章,于是便各寻由头、纷纷散去。

    宝姐姐领着夏金桂一路往西绕行,待到了蘅芜苑左近,宝姐姐就道:“这园中情形宝兄弟最是知晓,我这会子也乏了,不若让宝兄弟领着妹妹逛逛?”

    夏金桂正要私下与宝玉相处,当即爽快应下:“既如此,宝姐姐快去歇着吧。”乜斜一眼宝玉,又赧然道:“我与宝二哥游逛一圈儿便回来。”

    宝姐姐赶忙应下,又目送二人一并往山洞方向而去,这才笑着摇摇头回了蘅芜苑。

    却说宝玉、夏金桂两个一路到得凸碧山庄,宝玉指点了一番周遭景致,又说了此间楹联,眼见夏金桂有些乏了,便邀其小坐。

    此间距离小厨房极近,宝玉便打发袭人去端了温茶来。

    少一时茶水奉上,宝玉卖弄道:“夏家妹妹快尝尝,这是我早间沏的女儿茶,过了三遍,此时颜色最好。”

    夏金桂品了一口,笑道:“果然好滋味,只可惜少了桂花。”

    宝玉讶然道:“女儿茶里还要放桂花?”

    夏金桂俏皮道:“我家便是桂花夏家,我自小吃穿用度,可都离不开桂花呢。”

    宝玉略略思忖,立时卖弄道:“去年我倒作了首歪诗,说什么'冷露无声湿桂花,香风有意逐流霞',不过是小孩子家的胡话,倒叫夏妹妹见笑了。”

    夏金桂闻言,心中暗喜,只道宝玉果然如传闻般爱弄文墨,便欲卖弄自己的才学:“宝二哥太过谦了,我虽不通文墨,却也知道'冷露无声'四字最是贴切。前日我读《花间集》,见韦庄有'惆怅梦余山月斜,孤灯照壁背窗纱'之句,倒觉得比那些堆砌辞藻的诗强上百倍。“

    她又哪里真读过《花间集》,不过是听塾师提过几句,此时却故意说得煞有介事,手指还在桌案上轻轻叩着节拍。

    “夏妹妹既爱韦庄的词,可知他那句'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背后的故事?“宝玉欢喜不已,摇头晃脑道:“韦庄当年在蜀地作客,眼见着中原战乱,心中悲痛,却只能借酒浇愁,这词里的无奈,倒比表面的风月更教人唏嘘。“

    夏金桂一时语塞,她哪里知道这些典故,只记得塾师说韦庄是花间派的代表,词风艳丽。

    刻下见宝玉问起,面上便有些挂不住,只咯咯咯笑着道:“宝二哥学问渊博,我不过是随便说说,哪里懂得这些深意。“

    夏金桂这一笑,真真儿是千娇百媚,宝玉顿时瞧得痴迷起来,只觉其天真烂漫非凡俗。

    待夏金桂娇嗔道:“宝二哥总瞧着我做什么?”

    宝玉这才回过神儿来,轻咳一声儿,因不愿见这等清净洁白的女儿,也成了那等沽名钓誉之辈,便转而说道:“夏家妹妹如何看立身扬名?”

    “立身扬名?”夏金桂早先不知见过多少欲立身扬名的才子,却无一人入得了其青眼,因是出言便不免带了几分讥讽,道:“不过是蝇营狗苟之辈罢了。”

    宝玉顿时大喜,合掌道:“着啊!我心下也极为厌嫌那起子导劝人读书上进的,岂不闻除却四书,余下的大多是伪作?

    我心下笃定,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奈何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竟也入了那国贼禄鬼之流!”

    夏金桂心下鄙夷那等想要入赘夏家的才子,又暗忖宝玉说不得来日便是国舅老爷,哪儿有堂堂国舅老爷苦哈哈也要读书上进的?

    当下颔首连连,说道:“宝二哥说得极是!”

    宝玉心下愈发雀跃,只觉好不容易遇见个脱俗的妹妹,直恨不得扯了夏金桂往绮霰斋好生说一番体己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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