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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仍沉浸在为先帝举哀的国丧期内,满城素缟,白幡飘摇。原本的朱墙金瓦尽失颜色,仿佛连天空都是灰蒙蒙的。
然而,旧丧未毕,新丧又至。
先帝大行棺椁尚停在奉天殿内殿,举国悲恸还未散尽,裹着冰寒的北风又送来了更沉重的丧讯:国本陨落!
新任侍卫统领梁进突然叛变,竟悍然刺杀了新皇唯一的皇子——赵弘毅!
消息传来,举城骇然。
天子震怒!
一纸诏书如同九天垂落的寒冰锁链,勒紧了这座都城乃至整个大乾的咽喉!
国丧,延长三年!
禁止嫁娶!禁止宴乐!禁止一切……稍带鲜活色彩的生息!
举国上下,无论官民,皆需为皇子赵弘毅披麻戴孝,日日悲戚痛哭!
白。
无穷无尽的白幡在寒风中无力地翻卷、扑打着街巷。
粗麻和白葛制成的粗糙丧服,如同瘟疫般覆盖了每一个被强行推上街头的身体。
无论官吏走卒,还是妇孺老幼,人人面上都罩着一张名为“哀戚”的冰冷假面。
起初,这份强加的哀伤并未被彻底接纳。
许多百姓并未将这严苛到不近人情的禁令太当回事,毕竟日子总还得过。
巷子深处,偶尔还会传来几声压抑难辨的欢声笑语或是一两桌私聚饮宴的微光。
然而很快……
他们就意识到了这道圣旨背后冰冷的铁血意味。
“哗啦——哗啦——”
官差的锁链在地上拖拽的声音,终日不绝于耳,如同死神贴地爬行的尾迹!
身着皂衣、面目凶悍的顺天府衙役犹如饿狼出闸!
更令人胆寒的,则是那些混迹于麻木人群中的“眼睛”。
他们身穿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衫,脸上堆砌着同款麻木哀伤的面具。
眼神却如同藏在污垢缝隙里的毒针,带着一种贪婪残忍的兴奋,无声地扫过每一张面孔、每一个角落。
他们是缉事厂的番子!
天子豢养的……嗅血恶犬!
不穿丧服?锁链瞬间勒住脖颈!
露齿大笑?皮鞭迎头便抽!哀嚎求饶是更大的罪过!
酒气熏天?酒铺被封!酒客如同死猪般被架起扔进囚车!
琴瑟之声?戏班子、书场、青楼……顷刻间便只剩破幡哀响与棍棒捣砸桌台的巨响!
议论时局有不敬语气?立刻捂住口鼻扭送!
家有红事?破门而入!新郎新娘同披枷锁!
寿宴生辰?点燃的寿桃滚落在地,踩在官差沾满泥污的木屐之下!
……
一时间,整个京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囚车在街道上辚辚驶过,几乎从未间断,里面塞满了面色惨白、眼神绝望的百姓。
短短数日!
顺天府的大牢!
缉事厂的诏狱!
所有能塞进活物的空间,都被填塞得如同沙丁鱼罐头!
监牢中,哀嚎、呻吟、绝望的啜泣从石缝里渗出,日夜不歇!
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绝望、屎溺混着鲜血的浓烈浊臭!
皇帝再次颁旨:
所有被捕的囚犯,即刻押往京郊!
去为那死去的恶龙之子……
修筑一座……象征皇权永固的……
宏伟的尸宫陵墓!
陵寝一日不竣工,这些囚徒皆为赵氏阴宫之畔……徘徊哭泣永不安息的……
怨魂祭品!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一旦那座庞大的陵墓修建完成,这些“囚犯”的命运可想而知——
不是被残忍地殉葬,便是被集体灭口以免皇陵被盗,永绝后患。
真正的哭声终于响彻了京城!
不再是奉命装腔的假嚎!
那是心肝撕裂的疼!
哀声遍野,哭声震天。
百姓们为被抓走的亲人痛哭,为自己的命运痛哭,为这令人窒息的无边黑暗痛哭。
原本繁华喧嚣、摩肩接踵的京城街道,迅速变得冷清萧索,摊贩绝迹,游人无踪,门可罗雀。
只剩官差队列踏着沉闷的方步巡视,铁靴踩着坚硬石板发出的“咔噔、咔噔”声……
如同索命的鼓点,敲打在每一个躲藏在窗棂之后、瑟瑟发抖的心上。
往日热闹非凡的歌楼酒肆成了鬼屋,只有白幡拍打着紧闭的大门,发出呜咽般的悲鸣……
人们非必要绝不出门,即便出门也低着头,行色匆匆,不敢交谈,不敢停留,唯恐一个不慎,自己便也成为那皇陵地基下的又一缕亡魂。
整个京城!
成了一座……
被巨大白色裹尸布紧紧包裹……
只余下压抑窒息,悲鸣啜泣的……
活人坟场!!
天子一人悲痛,便要让全天下都感受他的痛苦!
这是底层百姓眼中,最深沉、最无奈的绝望。
而在朝堂之上,对于文武百官而言,又何尝不是天塌地陷?
那位登基之初曾一度展现出励精图治、中兴气象的新皇赵御,在经历丧子之痛后,仿佛彻底变了一个人。
他所有的雄心壮志都被巨大的悲痛和怨恨吞噬,变得颓废、堕落,甚至……
癫狂。
原本被他罢黜、永不录用的先帝宠臣董秀——那个貌若好女、心思诡谲的男人,竟被重新启用,并且迅速取代了所有人,成为了新皇身边新的“宠臣”,日夜陪伴君侧。
那座象征着先帝荒淫无度、本该被拆除的奢靡新宅,不仅被保留下来,反而成为了新皇与这妖娆男宠在其中沉溺无度的……
极乐魔窟!
新皇和一众佞臣,整日流连其中,醉生梦死,用无尽的声色犬马来麻痹自己,逃避现实。
对堆积如山的奏折和日益严峻的国事不闻不问。
丝竹靡靡之音日夜不休,带着一种病态的回响穿透宫墙的缝隙,刺激着朝堂之上最后一点清醒神经!
社稷倾覆在即!
新皇……却只想将头深深埋进那堆用民脂民膏堆砌出的温香软玉之中!
逃避着血色的现实!逃避着无休止的噩耗!
所有国事!所有兵戈!
如同烫手山芋,统统被丢弃给了另一个人!
王瑾!
如今,他依然爬到了朝堂之上权力金字塔的顶端。
金銮殿上!一言断生死!
他的意志,便是朝廷的法旨。
六部九卿在他如同刮骨寒风的低语前瑟瑟发抖!
指鹿为马!口含天宪!
真正意义上!
一手遮天!
而他最锋利!最令人恐惧的那把爪牙!
那个踏着兄长尸骨上位的……
赵保!
更是如同从地狱血池爬出的修罗!
他所过之处百官敛息!小儿止啼!
一个眼神……便足以让封疆大吏汗流浃背!
宦官专权,看似稳住了风雨飘摇的京畿腹心。
然而……
整个大乾王朝……
这艘早已破败腐朽的巨舰却正在更深!更黑!的漩涡中……
加速沉没!
皇子赵弘毅遇害当日!
如同命运刻意的嘲弄!
被朝廷视作肘腋之患、本已被数十万大军如铁桶般合围于京畿永安镇的……
太平道!
竟在大贤良师法驾率领之下,携裹着万千教众,如同退潮的暗流在数万兵马的眼皮底下毫发无伤地……
从容撤往南方!
当时,朝廷调集的大军早已完成合围,只等皇帝一声令下,便可发动雷霆一击,将太平道彻底剿灭。
前线统帅一天之内连发十二道加急军情,求一纸平乱的圣旨!
可惜……
石沉大海!!
新帝抱儿残尸深藏于新宅极乐窟的帷幕之后!三日不朝!
不见任何外臣,不查阅翻看任何奏章!
对一切都……不闻!不问!不批!
这致命的延误,导致朝廷大军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平道从容突破包围圈,扬长而去。
当太平道那杆招展的黄天神幡终于跨越轩河……
南下的太平道便公然发布檄文,宣布拥立先帝唯一血脉——康宁公主赵惜灵为帝,公告天下,斥责新皇得位不正,祸国殃民!
并且号召天下忠臣义士,讨伐无道!再塑乾坤!
正统大义之名如同一面巨大的旗帜!
瞬间引来了无数对新帝登基抱有怀疑、对阉宦掌权深恶痛绝的目光!
各地对赵御继位本就心存质疑不满的文武官员、世家大族、乃至诸多武林门派,纷纷响应,投入康宁公主麾下。
如同一盘散沙的势力如同找到了灯塔!纷纷响应!
更可怕的是……
这番举动引发了连锁反应。
地方上早有野心的两位藩王,也借着这股东风趁机以同样的理由,宣布起兵,割据自立。
狼烟!
终于在大乾王朝那早已疮痍满目的身躯上!
轰然燃起!
分裂!战乱!的序曲已然奏响!
…………
梁府。
不,如今门口的牌匾已经更换,叫做“赵府”。
这方曾经由大内侍卫统领梁进督造、带着几分短暂荣光的宅邸,如今……
成了一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烫手山芋。
梁进谋逆!该诛九族!
作为“逆贼”梁进的府邸,这里本该被查抄充公,府中之人也难逃株连。
万幸的是。
太后牧从霜及时下达了一道懿旨,公开庇护赵家。
她不仅将这宅邸正式赐予了居住于此的赵家人,还明确赦免了赵家可能因梁进而遭受的一切牵连。
这道懿旨,硬生生从地狱边缘将赵家拖拽回来。
让原本惶惶不可终日、等待大祸临头的赵家人,终于得以喘息,对太后感恩戴德,跪谢天恩。
然而,太后的庇护也只能保他们不被下狱。
昔日门庭若市的梁府赵府,如今已是门可罗雀,冷清得可怕。
所有亲朋好友、故交旧识,都唯恐避之不及,生怕与“逆贼”的亲属扯上半点关系,招来灭顶之灾。
人情冷暖!
世态炎凉!
唯有季家,是例外。
季飞因太后的赏识,被破格提拔为内廷侍卫,守护太后左右,一下子有了身份地位和俸禄。
季家也因此得以搬离了贫民窟,购置了新房。
而他们选择的新家,就在赵府隔壁,主动与赵家为邻。
只是因为国丧期间严禁任何庆典,他们的搬家静悄悄,甚至不敢惊动旁人。
季家人不时上门安慰,送些吃食用度,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让身处冰窟的赵家人,感受到了一丝难得的暖意。
但所有的这些变故、纷扰、温情或是冷眼,似乎都与一个人无关了。
那就是赵以衣。
自从得知梁进的死讯后,她就把自己彻底锁死在了闺房里。
当梁进的死讯传来之后,她那紧闭的房门就再也没有开启过。
整整三天!
不饮!不食!不言!不语!不见任何人。
任凭老父垂泪哀求!任凭老母捶门哭嚎昏厥!任凭两个姐姐捧着热腾腾的饭食在门外焦急絮叨……
房间内,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如同一座……提前为自己封上墓门的……
棺椁!
唯有……
当外面传来有关梁进的任何消息时,赵以衣才会愿意打开一丝门缝,听一听,也才会勉强喝下几口家人硬塞进来的米汤。
然而……
如今所有关于梁进的消息,又怎么可能是好消息?
传闻中,梁进的尸身早已被愤怒的新皇下令挫骨扬灰,连最后收殓安葬的机会都没有。
而他仅存的一颗头颅,被新皇下令悬挂在城门楼上示众了三日,受尽日晒雨淋和万人唾骂。
这还不够。
示众之后,新皇又命宫廷里的能工巧匠,将头颅剥皮刮肉,只留白骨髑髅,最终……将其头骨制作成了一件饮酒的器皿!
从此,新皇便终日抱着这只惨白的头骨酒杯饮酒。
每当悲痛或愤怒涌上心头时,他便对着这只由仇敌头骨制成的酒器又打又骂,肆意发泄着扭曲的恨意。
赵家人本想死死隐瞒这些恐怖而残忍的消息。
但他们更怕赵以衣彻底绝食而死。
为了让女儿能有一丝活下去的念头,哪怕这念头是仇恨,他们也只能忍痛,用这些血淋淋的消息,来换取赵以衣机械地吞咽下维持生命的食物。
可这些字句……
每一个都带着血!带着冰冷的金属刮擦声!带着骨头碎裂的脆响!
残忍地!
一遍遍碾过赵以衣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正是这世间至痛至辱的刺激!
才如同吊命的剧毒!
勉强维系着她一丝残存的吞咽和呼!吸!!
…………
夜,深沉的夜。
子时,梆响三下。
入夜后,整个京城已然陷入一片绝对的死寂,死寂得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
没有灯火!没有犬吠!连虫鸣都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扼杀!
无人敢在夜间点灯娱乐,更无人敢高声语。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生怕隔墙有耳,被缉事厂的番子听了去,招来无妄之灾。
沉默,是生存下去唯一的法则。
就在这片万籁俱寂之中——
赵府!
深宅后院!
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无声无息地飘落在赵家宅院之中。
来人身法极高,起落之间竟未发出丝毫声响,显然武功深不可测。
只见这人影轻车熟路,快步来到赵以衣的卧房门前,伸出手指,极轻地叩响了房门。
“咚、咚、咚。”
三声轻响,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紧接着,一个沙哑的声音低低响起:
“以衣,是我。”
月光如水,悄然移动,照亮了来人的脸庞。
那竟是一个弯腰驼背、老态龙钟的妇人。
她手中杵着一根光滑的竹杖,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最令人心惊的是她的双眼——那眼眶之中,并无眼珠,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
眼眶周围,遍布着纵横交错的陈旧刀疤和火烧的痕迹,狰狞可怖。
这老妇人看似行将就木,但有一处却极不协调——她的一头长发,竟然乌黑亮丽如绸缎,光泽甚至胜过二八少女!
长发极长,一路垂过腰臀,末端被小心地收束起来,塞进一个系在腰间的土黄色砂囊里,让人无法判断其究竟有多长。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那扇紧闭了三天三夜的房门,终于“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一条缝隙。
一道如同幽魂般消瘦、单薄得仿佛一阵风便能吹散的身影缓缓……挪了出来!
月光惨白如同霜雪!
冰冷地铺洒在她的身上!头发上!
照亮了她那张……
无比憔悴、苍白如纸的面容。
赵以衣天生丽质,曾几何时也是个灵动的俏丽佳人。
可如今,她面颊枯槁深陷,颧骨高高凸起!嘴唇因为干渴和绝望呈现一种死灰的青紫色!
那双曾经顾盼生辉、溢满对梁大哥依恋爱慕的眼眸此刻如同两口被掏空的枯井,红肿得无法闭合!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萎靡到了极致。
而在她那……低垂的头颅之上!
那满头乌发!
竟已在这三日地狱煎熬之后……尽数化作了触目惊心的……苍苍银白!
如同覆顶寒霜!
如同披戴着为爱人提早送葬的……万丈冥绫!
“啊……啊……”
一声细若蚊蚋、如同垂死之人挣扎的气音,从她干裂的唇缝中艰难挤出一半,随即又被更猛烈涌上的酸楚掐断在喉咙深处。
老妇人叹息一声:
“以衣……你这丫头……”
她声音干涩沙哑,如同两块锈死的铁器在相互刮擦!
但这声音赵以衣清晰记得!
曾经无数次在黑暗的小院里响起!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斥责!
如今……
却如同唤醒沉沦的最后一点火星!
赵以衣的瞳孔猛然收缩!仿佛被这声音刺穿了灵魂深处的迷雾!
她如同一只离巢的雏鸟,踉跄着!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双手死死抓住老妇人枯瘦如同柴禾的手臂!
泪水!无声地如同决堤般汹涌奔流!
“婆婆——!!!!”
声音凄厉得如同孤雁断魂!
“你当初骂我的话……应验了!都应验了啊!!”
“我就是个活该千刀万剐的蠢丫头!……我就是个只配在梦里醉生梦死的废!!”
“我只看得到眼下的甜!我吃着你给的苦药嫌苦!我捂着自己可笑的欢喜过日子!不肯睁眼看看这世道有多脏!多毒!多凶险!!”
她语无伦次,泣不成声:
“我没听婆婆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我……”
她哽咽得无法呼吸:
“现在……我的眼……醒了!我的心……碎了……我的世界……塌了!!!”
“晚了……什么都晚了啊!!”
当初,老妇人曾厉声骂她,说她只顾沉溺于虚幻的幸福,不懂人世艰险,不明“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道理。
一旦灾祸降临,所有的快乐都将如镜花水月,瞬间破碎。
那时的赵以衣,被爱情和安稳生活蒙蔽了双眼,何曾真正听进去过半句?
直到失去一切,她才痛彻心扉,懊悔万分。
老妇干瘪如橘皮的脸上,那狰狞可怖的烧伤肌肉竟微不可察地耸动了一下。
她虽然目不能视,却仿佛能感知到一切。
仅凭声音和双手触碰赵以衣衣衫与面颊纹理,便清晰地“看”到了那满头刺眼的白发!
一阵发自肺腑的狂喜!如同电流瞬间击穿了老妇僵硬的身躯!
“好!妙!绝!!”
她枯爪猛地反握紧赵以衣冰凉颤抖的手腕,声音因激动而嘶嘶作响:
“伤心至顶!心脉枯!情魂碎!”
“一夜白头!!!”
“这正是……”
她那张恐怖的脸竭力做出一个鼓励的表情,却依旧如同厉鬼:
“修炼无上神功《白发三千丈》万载难遇的最佳根骨啊!!”
“丫头!你体质绝佳,只缺这一份刻心入骨、魂飞魄灭也难磨灭的情殇引子!!”
“天助我也!不!是天助你啊!!”
“从此!《白发三千丈》于你!将畅通无阻!一日千里!你未来成就……必将远超老婆子此身十倍!百倍!”
她兴奋难抑,枯爪几乎要捏碎赵以衣的腕骨:
“老婆子!本想你这一生若耽于情爱安乐,恐难堪此功法大任!不想……不想啊!你这情劫竟如此……”
她的话突然卡住了。
掌心湿冷粘滑……
她的手,触摸到了赵以衣脸上那冰凉的泪痕。
她终于意识到,此刻赵以衣正承受着何等巨大的痛苦,自己这番话,是何等的残忍和不近人情。
赵以衣仿佛根本没有听见那些关乎力量、未来的话语。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整个灵魂都在被一个念头反复贯穿!
“婆婆……婆婆!”
她忽然反手死命抓住老妇那布满疤痕老茧的手臂,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魔怔的癫狂:
“要是我……要是我能早些像婆婆一样有本事!有那般翻江倒海的天大本事!”
“我一定能护住梁大哥……我一定能!”
“都怪我!都怪我不中用!怪我废物!!!”
她语速快得如同疯魔,泪水与嘴角淌下的血丝混合在一起:
“是我害了他啊!!是我没用!!!”
老妇人闻言,不由得干咳了两声,她脸上的兴奋之色陡然凝固,带着几分狼狈和难以掩饰的涩然。
她那枯瘦佝偻如虾米的身躯微微一僵。
自己不过三品修为,在地方上或许能称霸一方。
但在这座帝气龙脉盘绕之地!这座卧虎藏龙的京城之中!
她那引以为傲的、足够在江湖称雄的……三品境界……
实在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丫头啊……”
老妇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残酷的清醒。
“就算你有老婆子这点微末本事,也……也根本帮不上忙的。”
她黑洞洞的眼眶对准赵以衣泪眼模糊的脸庞,字字如刀:
“杀死梁进的那位……武功高到你无法想象!那是真正通了天的存在!”
“老婆子这点功夫,在人家面前……恐怕连塞牙缝都不够。”
说到这里,老妇人的语气也变得复杂起来,带着浓浓的惋惜:
“不过……梁进那小子,老婆子我是真看走眼了。”
“真是没想到……他一个人,竟然能……能做到那种地步……”
她曾经瞧不起梁进,一直反对赵以衣和梁进在一起,觉得梁进不过一介小兵,只会辱没了赵以衣。
但是谁能料到,梁进的武功竟然令她完完全全看走了眼。
赵以衣脸上的悲恸、癫狂、自怨自艾。
瞬间凝固了!
如同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气力,她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瘫软下去。
可下一秒!
一种比极北玄冰更冷!比地脉熔岩更炽!比万仞孤崖更硬的东西!
从她寸寸碎裂的灵魂深处……轰然凝结!
那苍白如雪的发丝!
无风自动!
如同活物般在惨白的月光下微微拂动!
她的嘴唇极其极其缓慢地勾勒出一个……
带着死意与绝念的弧度!
泪水干涸!只剩下两道蜿蜒、刺目的血痕,在她那憔悴如鬼物的脸颊上缓慢凝固。
她的声音不再带着哭腔,只剩下一种磨砺过后的沙哑,如同钝刀刮过喉骨:
“是谁?!”
“杀了梁大哥的人是谁?!”
“我要报仇……我要为他报仇!!”
字字如雷!砸在老妇的耳中!
她黑洞洞的眼眶微微收缩,似乎感受到了那股刺破皮肉的尖锐恨意。
她那张毁容的脸上,挤出了一个更加令人心悸的、混合着嘲讽和残忍的歪斜表情:
“哼!报仇?”
冰冷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在赵以衣脸上:
“你的仇家,是这煌煌天威!”
“是那盘踞龙椅之上!视万民如草芥的至尊!”
“是那些吸食民髓如同酒醴!操弄权术如同蛛网的阉宦走狗!!”
“是那些高高在上!自诩不凡!视你心上人为卑贱螻蚁的世家豪门!武林巨头!”
“更是藏于九幽龙穴之下!那尊历经百载,尸鬼不分的魔头!”
老妇的声音如同厉鬼哭嚎刮过深渊的岩壁:
“这些人!哪一个是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刚刚死了男人,哭哭啼啼!一夜白头的……”
“卑贱民女!”
“所能碰得起的?!!”
“别说报仇,你就算走到他们脚底下看一眼!都嫌你污了他们的鞋底!”
“碾死你比碾死只臭虫还要省力!!!”
静!
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赵以衣那惨白如纸沾满血痕的脸,在月光下诡异地……
绽放开了一个愈发清晰的……怨毒至极的微笑!
她缓缓抬起手,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平静,狠狠抹去嘴角的血污!
声音沙哑平直!
却如同万载玄冰之下奔涌的熔岩:
“他……他……”
“是我赵以衣!在这肮脏世上!唯一的男人!唯一的爱人!”
她缓缓抬起头,被血泪模糊的视线死死“钉”在盲眼婆婆那空洞的亡者眼眸上!
“不管……那山多高!海多深!那人……”
“是神!是魔!还是……”
“龙椅上披着人皮的妖孽!”
“赵!以!衣!……”
她一字一顿,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在切割自己的灵魂!
“此生惟此……”
“惟此……一事!”
“纵使……魂飞魄散!骨肉成糜!”
“也!要!……”
最后两个字!混合着口中涌出的腥甜热血!被她狠狠咀嚼咽下!眼中迸射出足以燃尽地狱的焚天恨火:
“让他们……”
“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盲妇那布满可怖烧熔疤痕的身体!
骤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那双深陷的空洞眼眶仿佛也感应到了那份玉石俱焚!斩断一切退路的……滔天决绝!
刻满怨毒的脸皮之下,僵硬的筋肉剧烈蠕动!
最终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
赞许与狂喜交织的狰狞笑容!
“有气魄!!”
骨节突出的枯爪猛地抓住赵以衣冰冷颤抖却不再退缩的那只手!
“比你那只知道躲在墙角舔舐伤口的婆婆……强太多了!!”
她的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激亢:
“你的决心,老婆子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了!”
“情比海深,仇比天高!既有此心……”
她猛地扭过那张非人的面孔!!
眼眶中那深黑如同直通无间炼狱的孔洞……
死死锁定了京城东南方,天际线之外那片笼罩在更浓重黑暗与山岚中的方向!
“那就跟老婆子走吧!”
冰冷枯槁的手拉着赵以衣同样冰凉刺骨的手!
带着一种几乎要将她灵魂彻底拽离躯壳的……决绝力量!!
转身!
“那里!”
老妇的声音消失在骤然卷起的阴风里,只留下最后仿佛来自冥界的低语:
“或许有能让你……”
“啃噬神魔的机会!”
“若当真不怕粉身碎骨,就……踏上这条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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